賈蘭(1 / 1)

林懷瑾收回“他對薛家沒意見”的話。

王夫人的區彆對待歸根結底是對方的私事,單從這件事上講,林懷謹對薛家三人並無意見。

但是他現在懷疑薛家人對他們有點意見。

在大把銀子開路下,薛家的入住直接成了這幾天丫鬟婆子們口中最要緊的事情,一大群仆人烏泱泱地忙前忙後,一時竟連著府裡正經的公子姑娘都比不上。

他們對邊的院子裡,備考的林懷謹一直在校對書籍,溫習韻律,對此不多做關心。直到他發現賈府的風聲竟不知在何時突然轉向了對薛家三人同林家兩兄妹的比較上。

起先是給下人的賞錢。

林懷謹使喚屋外小廝婆子的時候不多,前日聽他們說了幾句碎嘴,下次見麵時也就多給了點。

他本以為這件事情就此為止。卻沒想到在他給了添頭後,還沒見一日,就聽著素影說那對門的薛家人又是突然給了更多,以至於幾次輪番下來,婆子們竟變本加厲,甚至刻意在主子麵前巧談起這些有的沒的,隻求著兩家攀比,好漁翁得利。

林懷謹見狀,也就不再跟著去加。任憑那些婆子隨便說著去了。

但若是說這事他能接受。但那麼下人對兩家姑娘的比較,林懷謹就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了。

“到底是薛家的寶姑娘豐美大方,也同下人聊的開,院子裡一番熱鬨榮榮的樣子,不比去了林姑娘那邊冷清。”

“正是得這個理,寶姑娘人豁達的很,我前些個才見到寶姑娘同三姑娘正玩得熱鬨,真是和府裡的親小姐沒個什麼兩樣區彆。連著貼身丫鬟都會著兩把子橋牌。”

……

“這是第幾次了?她不是來應選的嗎?怎麼還有心思整日串門,還有那個打牌的鶯兒是怎麼回事,是沒得主子教她禮節嗎?”

林懷瑾坐在後院的暖爐旁邊,聽著這些話,手裡的書本愈發有些讀不下去。

見狀,林黛玉隨手放下詩卷,抬起頭來同林懷瑾說:“你管那麼多乾什麼,人家有本事,長得也豐腴美麗。”

林懷謹對此彆有看法:“豐腴?你幾歲?她幾歲?誰家姑娘不比文采品德,先比容貌豐美?”

聞言,林黛玉把書卷過,輕輕拍了林懷謹一下,嗔道:“你有說這話的功夫,不如再把王摩詰的幾首詩看看。”

林懷謹道:“看是看不了的。再過兩個時辰,等著中午同祖母吃過飯,就該同蘭弟弟一並去學堂了。”

同賈蘭一並去學塾的事情,還得先從林懷謹回來後說起。那晚,兄妹兩個睡前翻過書,林黛玉一邊看著書裡的內容,一邊告訴林懷謹,他們二舅舅長子守寡的媳婦李紈是國子監祭酒李守中的女兒。

如果他沒什麼思路,又真的想要去找找曆年來的策論集的話,沒準帶著厚禮上門拜拜,能是拜到點什麼。

林懷謹聽罷沉吟,他有點好奇:“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情的。”

“你若是第一次隨我去見,人家自然會給你介紹。”林黛玉停頓,又一轉話折道,“而且這榮國府裡藏不住事。”

…對於後半句,他倆已經有所體會了。

林懷謹歎氣。他知道自己同李紈並不熟悉,更何況此事估計多有麻煩,既然是去托人情,便是也準備了二三十兩銀子,挑了個良日,恭恭敬敬地去拜了李紈。

李紈住在靠賈母的後院三間小正房裡,林懷瑾同賈母,賈政並王夫人問早後,就去李紈屋中笑著拜過。卻不想這二三十兩銀子的禮被收下後,李紈隻道婦人家不懂這個。

林懷謹當場愣住,見對方既然明著裝傻充愣不搭理,坐了半刻隻覺得無趣,也就準備辭去。

隻是正好碰上從學堂回來的賈蘭帶著兩本書,嘴裡嘀嘀咕咕地念著什麼翠草春風之類的詞。

兩人迎麵撞上,賈蘭看著林懷瑾這個新麵孔,一時愣住,下意識問李紈:“母親,這位是?”

該怎麼介紹林懷瑾?

李紈先是愣了一下,後似想起什麼,笑道:“林公子是你姑奶同金陵林探花的兒子,也就是你的表叔,你們多接觸接觸也好。”

賈蘭隨即道:“回表叔的好。”

林懷瑾亦同賈蘭問過好,又瞥見對方手持書卷上是竟是用墨筆抄的題。下麵還有一半的修改,當即就知道他在念叨什麼了,隻笑著同賈蘭推辭過一段,讓他叫林公子就是,再而問:“蘭兄弟在看詩文功課嗎?”

【野芳人未識,寂寞楚山深。幽露滴青苔,微風吹綠柳…】

“以象征荒蕪之地的楚山改關山之路,這句韋瑞己的詩化用的確實不錯。”

林懷瑾的稱讚讓本沒什麼興致的賈蘭倏然抬頭,好奇道:“林公子知道出處?”

“不僅知道,那原句我恰巧剛剛看過。”林懷謹笑著胡謅。

他憑這句話竟是同賈蘭一並入了側旁書房,又見對方的草紙上還未成句的“時歲”,“韶光”等話,免不得抿唇笑了一下。

賈蘭見狀,下意識問:“林公子覺得我寫的不好?”

“不,你比我好。我同你一樣,也是五歲那年開始讀的書,讀書的第一年根本沒有能力上手詩詞。”林懷謹柔聲說,“蘭弟弟不僅已經開始背了,甚至還已經能上手化典了。”

“多謝林公子的好意稱讚。”賈蘭連是道謝過林懷瑾,但卻仍然不太壓得住孩童心性,好奇道,“我聽老爺之前曾說,林公子五歲時就已經背過四書,可是真的?”

“是真的。但隻不過是單純能順個七八分像的音節,卻不知其真實含義的虛名罷了。”林懷謹笑答,又問過賈蘭一個疑惑:“我見蘭弟弟邊上好像沒什麼人?”

隻有兩個小廝,卻不像是二房長房的待遇。

賈蘭聽聞停頓說:“我年紀小,用不得小叔叔那麼多人伺候。”

聽聞,林懷謹嫻熟地胡謅道:“小孩子才最是要照護得了的人。更何況蘭弟弟如此可愛…”

林懷瑾一邊閒談,一邊深諳蹬鼻子上臉的路數,自然而然地就坐到了賈蘭的書房裡,同對方談起了學習中的趣聞,勾起了對方的興趣。

就東宮伴讀這件事情,如果按著身世來講,本來賈蘭也是有機會去選的——李紈確實有過這種期望,但隻是看他年紀太小,也未有讀透經典,才遺憾作罷。

在這個過程裡,林懷謹掃過賈蘭書房裡的書目,仍不死心地試圖尋找有沒有他想要的例文,但麵上仍是含笑將那些江南的故事混著賈雨村和他說過的那些讀書趣事同賈蘭一一聊過,將這盆冰冷冷的蘭花捂化。

他這天聊得還未過半,這孩子就已經放下了防範,雖然仍不顯親近,但也願意主動和林懷瑾提起一些話茬。

“…母親常說,我父親也是像林公子這樣五六歲就已經將四書讀過,要我努力讀書,同我那十四歲進學的父親一般出色……”

當談到彼此父親時,賈蘭對自己的父親惆悵又兼得幾分憧憬。

他肯定沒想到,林懷瑾這時候的想法是:完了,這孩子書房裡看起來真沒有策論,自己還是期待的太早了。

但是林懷瑾表麵上不會這麼表達。而是回過神後,認認真真聽過了賈蘭的喟歎,笑著摸了摸對方腦袋。

“古人有言,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所大智慧者,必亦以大愚為現。”

林懷瑾說著,斟酌語句又道:“從來沒有人讀書說五六歲未背完四書,這輩子就沒有什麼成就的。蘭弟弟莫要拘束在這種事情上。這世界上最難的就是有對什麼事情一貫始終的決心。”

他低下頭眨眨眼,一雙挑長的杏眼彎彎帶笑,流露出一副誠心的樣子:“實不相瞞,我剛才一見你握著書卷進門的樣子,就覺得你同我一樣天然有一股狠勁,隻要願意去做,沒有什麼是乾不透的,隻是早晚的事情。”

賈蘭一時愣住。

林懷瑾見他不作回話,也麵不動色,隱隱反思自己的話說的可能有點過了,又兼著已經徹底掃過賈蘭書房的書卷,見裡麵沒有自己想要的書,當即準備開溜。

隻是在開溜前,林懷瑾見著賈蘭未完的詩詞作業,到底笑了一下,柔聲問對方許不許暫借一下自己筆墨,征得同意後,徑自在紙上補改了三句。

野芳人未識,寂寞楚山深,

時露滴蘚繁,晴風吹綠老。

一從香在手,幾度解瑤琴,

心空期歲晚,隻待蘭花笑。

寫過,他撂筆就走。隻留得賈蘭盯著那詩詞又愣了許久,回過神向小廝重新要了紙筆,對著進來探望的李紈道:“媽媽來看什麼?”

“媽看看蘭兒在乾什麼。”李紈說著,見賈蘭又擺了新紙,問道:“蘭兒怎麼又擺了紙,不是說從學堂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把作業作完了嗎?”

“那首我要自己留著,再做一首彆的給老師。”賈蘭答道。

他同李紈說起他先前同林懷瑾聊的事情,末了又問:“說起來,媽媽,那林公子剛才來找您問什麼了?”

李紈隨口道:“也沒說什麼,就是問我是否有些前科論策之類的書卷,找那東西怕是要求到金陵你外祖父那裡,我嫌麻煩,也就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