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謹這話說的有點低氣壓,以至於在他們離開賈府一段時間後,車上仍然處於一種寂靜到可怖的狀態。
對此,林黛玉多少有點擔憂。但她還沒說什麼,就被林懷謹反握住手,轉移了話題:“晚冬的梅花再過些時候應該就能開了。到時候我給妹妹折一隻放在淨瓶裡如何。”
林黛玉問:“你去哪裡折。”
“這你放心,我且有路子。”林懷謹笑說。他同林黛玉去過書齋。卻是思量著剛才的事情。
事實上,他們前腳走,後腳王夫人就派了陪房來叫兩人過來一同歡迎薛家的人了。
但周瑞家的一過來,就聽著守門的碧桐道:“周大娘卻是來的不巧,目前院子裡沒人,瑾哥和林姑娘剛才去了東安王府,現在還沒回來呢。”
周瑞家的一聽是王府,也不敢硬叫碧桐出去拉人,隻往回向王夫人去報,巧的是王夫人這幾日一聽東安王府這幾個字就是犯怵,直道:“罷了,既然他們兩個出去了,那便不管他們就是。”
說罷,王夫人就帶著眾人出堂迎了薛姨媽進來。兩人已是分彆許久,今日一見,頓時親切無比,頓時一番敘舊閒聊,又引了其中的男眷薛蟠連拜見過賈政,賈璉,賈赦,賈珍等人,一番融融歡好。
等著拜過諸人,王夫人又是私下同薛姨媽一番敘舊,在聊過梨香院的用度種種後,長歎一口氣說:“我餘下的事情都不擔心,就是你們院旁住著我小姑子的那對兄妹,恐怕你們一家同他們起了衝突,落得兩邊下不來台。”
薛姨媽本在品茶,一聽這話,頓是按下茶碗,探頭問道:“姐姐這麼說是為何?”
王夫人顰眉,在薛姨媽的慰問下,又是推脫猶疑一番後,才唏噓歎道:“你有所不知,就個前些天,那林家兄妹剛到的時候,我一時身體不甚舒服,隻隨便安排了幾個丫鬟去請,沒有出堂迎接這對兄妹,怠慢了他們。那林家的長子竟是轉頭就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直接請外人壓了場,尖銳的很。”
“怎麼還能有這事?”薛姨媽驚訝,手裡的茶碗不覺一抖,“為小輩的本就該體諒長輩。這是他們來投靠你家,自古以來隻聽說過來投靠的小輩主動去拜長輩,未聽說過有反著的話。”
說過,她見王夫人還是愁著眉頭,向前靠過身子,繼而言道:“就算退一萬步講,你是他們兩個正經的舅母,當侄子侄女的在舅母麵前受著點委屈又怎麼了。況且家醜不可外揚,讓外人插手是個怎麼回事?我見是他倆真真是分不清遠近親疏,蠢到家了。”
“若是這事也就算了。其實說來,還有所一事。”王夫人停頓,又將那東安王妃來訪時,林懷謹談及舅舅的話重新說了一遍。
“這孩子竟是為了一己私欲,不顧家族的體麵,也過於自私不孝。”薛姨媽聽罷感歎。
王夫人見她如此解語體貼,眉頭展後,反是動容勸道:“不孝談不上。隻是那兩兄妹年紀小,行事還多有幼稚之處,為了避禍,你們躲著他倆就是了。”
薛姨媽深信:“既然姐姐這麼提醒,我們會注意的。”
她們姐妹談完。薛姨媽就帶著薛家兄妹兩人去梨香院挪了位置。薛蟠此時還鬨著要收拾自己的東西,未來早個搬出賈府自己快樂。
薛姨媽見他如此,便忙哄說:“我的寶,雖說咱們是入在賈府裡寄住,但這個位置安靜,與主房還隔著兩層房舍,平時沒得什麼人來煩你。你若是想走想玩,從那旁開的解悶自己出去就是了。何必鬨這一遭。”
薛蟠表麵上應著薛姨媽的話,實則不以為然。隻隨便三言兩語糊弄過對方後,轉頭就叫著仆從把搬過來的箱子打開,去拿票子當出盤纏,要去京中尋歡作樂一番。
薛姨媽見狀隻得歎氣,一時自覺心冷,也不在多說什麼。
他倆談話的同時,薛寶釵坐在屋子裡麵,看著薛蟠遣著仆從翻箱倒櫃,並不吭聲。隻到薛姨媽想起她,喚了過來:“我的寶兒,你在想些什麼?”
薛寶釵方才回過神,柔聲道:“回娘的話,我在想點雜事。”
那薛姨媽聽聞,端坐過薛寶釵旁,勸慰道:“有什麼雜事,你同我說說?”
薛寶釵搖搖頭,隻是三言兩語,淺淺帶出幾分憂思。
“公主,郡主陪讀本是官宦家庭出身的小姐才能有的競選。隻是今上推崇詩書禮儀,願意廣開門路,破格降了身份標準,我們一家才能被納入待選範圍。我今個去選,本就不占優勢,更何況公主陪讀並非妃嬪,這種既不影響女兒出路,又最好增麵的事情,京中哪個貴重的人家誰不想試一試呢?況且就算選上了……”
停罷,薛寶釵抿了抿唇。多少有點說不出話。
去宮中服侍,對於一個家庭而言多是好事。但是落到個人身上就未必了——他們如今投靠的國公府正是明例。
賈元春作為國公府的二房嫡女,憑著“賢孝才德”選入宮中去做女史,這身份和地位已經遠超過薛寶釵當下的待遇,卻也仍然十多年沒有出頭,隻在深宮一個人默默去熬時光。
薛姨媽見薛寶釵落寞,忙安慰道:“我的寶丫頭啊,你莫要為此為難。須知這世界上並非隻有規矩可依,那規矩之外更是彆有規矩。咱們雖然出身小戶,但到底手上還有點餘財,入選之事,我來之前就已經叫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去打點一番,隻等過來後通通人情便是。”
若是不提薛蟠還好,一提那更是令人頭疼——薛寶釵深知,自己這次入選,最大的阻礙就是她這個親生的哥哥。
指望薛蟠拿銀子替妹妹上下打點通順?她想都能想到結果什麼樣子。
薛蟠打點的門路是沒有的,但是以此理由向薛姨媽要錢的膽子是大大的有,畢竟對方如果真的惦記著自己,就不會在金陵當眾打架,鬨得人命官司在當地沸沸揚揚了快一年。他自己卻不管不顧,一甩手直接就進京瀟灑。
須知這官司麻煩到連王子騰都害怕被牽連,隻問他們進京去借住榮國府如何。
從那一時,薛寶釵就知道她這陪讀大概選不上了,但薛姨媽既然還有一絲希望盼著她,那她隻能繼續為此準備。
薛寶釵不言,薛姨媽也能把她的心思猜著大半,因而更是歎氣,隻得哄道:“若是寶兒你選不上也不要緊,我這為母親的在京中看看,替你找一樁富貴姻緣也是不錯。”
另一邊,薛蟠一出梨香院,甩手就給了那賈家的下人一碎銀子,問道:“這京中哪有可以瀟灑快活,帶爺們去玩玩的地方?”
他這銀子一拋,那陪著侍奉的賈家小廝當場眼睛發光,頓時唾沫星子直飛,從酒肆到妓院,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說到繁華嫵媚的點上時,隻把薛蟠勾得魂都沒了,恨不得當場就鑽進那溫柔鄉,快活林中。
小廝見薛蟠心動不已,連道:“小的認識得幾個哥兒,在吃酒作玩方麵最是熟悉。薛公子出手如此豪闊,料想這京中的公子哥莫有不喜的道理。就我知道今晚上有個酒肆有個廣請賓客,不計身份的會酒聽戲宴,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薛蟠聽聞,當即就想應下,卻又想到薛姨媽斷然不會允許自己赴宴,一時停頓,看著滿目期待的小廝,琢磨了一會,忽地想起自己還要為妹妹打通關係,會見諸多名門公子,當即喜定了應酬,隨小廝拎著錢包出門聽戲而去。
與此同時,曾被提到的林家兄妹在書肆裡又是挑了兩三本戲曲。
或者說,是林懷謹挑的。因為林黛玉一見他拿的書,就笑著調侃了兩句,隻道:“你待考的日子裡還有空看這些不入流的閒書?”
“此話非也。”林懷謹一麵翻著手中的《鳴鳳記》,一麵胡謅道,“我怎麼能叫看閒書呢?我這正是為了備考才買的應試資料啊。”
“那你給我說說,”林黛玉撂下手中的書,側過頭笑道,“這戲曲折子怎麼就和考舉有關了,若說不出來個一二三,我今個就要寫信給父親母親說道說道。”
林懷謹合上書,裝作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道:“妹妹可知這童子試考些什麼?”
這個林黛玉熟悉:“經典,策論,左不過還有一道詩詞。”
“是也不是。”林懷謹道,“這前兩道題妹妹說的一點不差,但最後一道加試,卻並非一定是詩詞,而是看當今皇上喜愛什麼。須知明朝嘉慶皇帝一心求道,因此在他執政年間,凡殿試加試,其最後一道題就並非詩賦,而是青詞。”
林黛玉挑眉:“你是說當今聖上喜愛戲劇,所以你須得備備詞曲?”
“萬一呢。”林懷謹笑道。他這不要臉的架勢當即引得林黛玉一陣感歎,道是她這哥哥怎麼細看好像麵皮下還有麵皮。
“不過我看你詩賦買的著實是多。”
“畢竟我確是不擅長此道。而當今皇上也確實喜愛詩賦。”
林黛玉聽聞笑道:“且先不說你這‘不擅長’有幾分真話。就是你若是真不擅長,那我便你特訓一番就是,再備上幾首就是。”
林懷謹坦然道:“既然妹妹熱情如此,我就不推脫了。”
他們拜過書肆老板,準備回去,卻不想剛回去,就看到賈府一副熱熱鬨鬨的樣子。
“這是發生了什麼?”林懷謹問看院的碧桐。
碧桐笑說:“巧得很,就在少爺剛走不久後,先前府裡一直提過的薛家親戚就來了,他們先是輪著見過府裡的一圈親戚,然後就叫著下人去搬他們帶來好幾馬車的東西,那些去幫他們搬東西的小廝,隨便說幾句吉利話都能得到一大把賞錢。餘下的人一聽有錢,而且這麼有錢,一下子就紮堆過來了。”
“這倒確實是人之常情了。”林懷謹笑歎。
他本身倒是不太在意這種事情。隻叫著素影同自己把買來的書搬一搬。但剛搬了一摞,就聽著一牆外有小廝邊走邊道:
“到底還是薛家大富大貴,隻說幾句好話,隨便搬兩個銀瓶就有大把的勞費。先前那個林家的兄妹搬過來時,折騰了好幾天,卻是隻有個照例的賞錢,相比之下,真是摳搜得連一點官樣都沒有。”
這背後說人閒話被聽到可就尷尬了。
林懷謹手上的動作一頓,把旁邊隨侍的小廝看的有點擔憂。
素影道:“哥兒彆瞎聽他們說,這群人就是趨炎附勢的小人。碰巧著遇上大傻地主,跟狗聞著味去茅棚一樣。”
林懷謹回過神說:“素影,這種話你不要亂說,哪怕安慰我也不要。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對薛家的人沒什麼意見,若是因為言語上的誤傳又或者他人之間的挑撥導致了衝突,那就萬萬不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