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金陵的信送回去不難,但回信估計要到明年才能收到。
在等信之外,林懷謹還認認真真地把賈母派來自己院子裡的下人審視了一番,親眼盯著他們把院子重新修繕,添上從賈母和王熙鳳這邊送來的擺件後,請的賈母過來挑撿了三番,才總算落戶。
結果落戶後,林懷謹還沒同妹妹休整幾日,就聽著自己的丫鬟碧桐說,這幾日榮國府的寶二爺不知道是怎麼了,總是鬼鬼祟祟地在院子外溜達,想進來卻又似乎不太好意思。
林懷謹聽著碧桐的描述,又想起前幾日賈政同他說的話,隻道讓她同彩鳳多盯著點,等到賈寶玉再過來就給他堵住了。
等到他真的把人堵住,出門來見時,壓根沒想到這一茬子的賈寶玉望著出來的林懷謹一時支支吾吾,扯著老太太繞了好幾處問好,最後才道:“瑾兄弟的院子可是整理完了。”
林懷謹見狀,當即就知道了什麼情況,笑著說:“蒙寶兄弟的關心,許是差不多了。說起來,先前幾日在榮慶堂前的事情有所冒昧,還望寶兄弟多有擔待。”
賈寶玉聽聞愣了一下。
先前黃昏時,榮慶堂的前院燈光不明,林懷謹當時又是掛著一副冷酷逼人的架勢,隻讓人覺得是個閻羅。如今他們重逢,正趕著初冬晴陽明照,涼風微拂,才見得這位賈政多念叨著的小閻王竟也有如此柔美風流的一麵,同他才見過的林黛玉真不愧是孿生的兄妹。
因故賈寶玉回過神後忙道:“不敢當多擔待。前些日子是我多有冒犯,倒是希望瑾兄弟不要見怪。”
“隻是誤會,不礙事的。”林懷謹說。相比較東安王府那邊的事情,賈寶玉這事還真算不上什麼,頂多就是撞他槍口上了而已。隻不過他見賈寶玉此刻一副呆了的模樣,免不得在心裡補充了一句,你要是覺得有所冒犯,還是離我們兄妹倆遠點就好。
自打進府那日同王夫人結下梁子後,林懷謹就再沒同王夫人正經見過幾次麵。就連問早好時,兩邊都各恨不得對方趕緊離開,竟是多見一麵都嫌得不太自在。
林懷謹倒是不稀罕王夫人的殷勤招待,隻要王夫人還記得被賈母當眾訓斥過的事情,不主動找他們兄妹的麻煩,他還是能同對方上演一出‘舅母慈愛,侄孫賢孝’的戲碼的。
隻是賈家的風氣到底他不適應。在整理院子的這兩日裡,林懷謹就是托下人捎帶送個東西,那些婆子都要同他暗示有什麼好處沒。在被軟著硬著索要了幾次後,林懷謹在賈府愈發深入簡出。就是要買什麼,都隻叫著自己院內的丫鬟去做就是。
在把賈寶玉攆走後,林懷謹又回到明堂,把桌子上的一打筆墨收拾好了,見外麵的陽光正好,笑著問坐在旁邊看閒書的林黛玉道:“妹妹想去外麵走走嗎?此時趕著秋收的末尾,京城卻是熱鬨。”
林黛玉托著腮,把手上的詩經一放,抬頭望著林懷謹說:“我不合適吧?”本朝男女之防雖沒有明朝那麼嚴厲,但也多是忌諱女眷在外拋頭露麵。
但林懷謹不管這麼多,他就是想帶著妹妹出去走走。
“我看合適的很。你若是擔心閒言碎語,就隻說是叫車馬去訪了王妃府就是。”林懷謹笑道,“況且正巧著我前幾日叫素影去京中的錢莊換了銀兩和串錢,你就不想同我一起出去逛逛嗎?”
“我是想去,但如今在京中可是和家裡不同。單就你所說的叫車馬就是要折騰一番——那出門的馬匹和車夫都是舅舅族內一大家所養的,若是讓下人提前去問,問太太和嫂子有沒有的用,又何時能用,保不準要轉幾番周折後錯了時辰。哪怕是用上了,若是你出門去的名不正言不順,更是指不定難免下人會議論什麼。”
林懷謹笑問:“照你這麼一說,竟是出門也難得很?”
“我倒不是要拂你的興趣,隻是咱們畢竟是被寄養給老太太,到底不是人家府內正經的小姐公子。這幾日整理院子已經夠是勞費,若不是正事,就莫要再被人說了閒話才好。”
林黛玉說著,歎了口氣:“左不過我們未來的日子也不少這幾天,如今剛是入府,我還沒仔細看,就見著有多少人在盯。”
林懷謹聽聞,抽了把短背的椅子,坐到林黛玉身旁,斂了貫在臉上的笑容:“妹妹聰慧,說話正說在理上。我在林府住了這麼久,還沒見到下人能隨意議論主子,向主子逼要財物的。今個來京城倒是開了眼界。不過妹妹這愁苦的樣子,我差點還以為你怕見著人牙子把我們拐了呢。”
……她哥哥果真是正經不過三秒。
林黛玉看著林懷謹那張臉,多少有點犯愁,這多精明的人啊,怎麼時不時就冒傻氣呢。
林懷謹大抵看得到林黛玉心裡在想什麼,笑了笑:“妹妹的憂思我自然明白,隻我這次出去,確實是有正經理由,才特意雇的車馬。”
林黛玉好奇:“什麼理由?”
“買書。”林懷謹言簡意賅。
對於任何人家而言,書都是最沉的一批東西。林懷謹同林黛玉此次上京並沒有帶多少書卷。林黛玉選了幾本做在家作注過的經典,林懷謹又挑了半箱金陵特有的論著。
除此之外的,兩個人既沒有辦法帶,也不適合帶——須知除了少量通版的經典,礙於運輸及受眾問題,中原各地餘下的書籍大多其實是不流通的。
林懷謹此次出門想買的正是近幾年來從會試甚至是殿試中流出來的策論,這種專供給趕考學生的應論卷籍隻京城才有,且幾乎都是在春考之前流通。基本上都是有人定幾本,就印幾本,若是不幸錯過,就是絕版。隻能找來原本,另找人去謄抄。
很遺憾,林懷謹還真沒找到多少這種策論籍,以至於林黛玉都有點好奇:“你問過各家書肆,竟然都沒有多印的嗎?”
“妹妹,因為那多不是印的,而是手抄的。”林懷謹無奈解釋。
“這種書受眾最是單一,求購者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麼多。且往往過時就廢,用不到下一屆春闈。所以相比活版排版,雇人抄書才是最劃算的方式:你且就算,一頁紙大約能抄四五百字策論,會試錄取二三百人,但願意將自己的文章分享出來謀利且有這個價值的,最多也就二三十篇。”
“而請人抄送的價格往往隻在每十頁兩三文銅錢的範圍,因而對於這些隻共給讀書人的策論而言,沒有印本的價格能夠和如此低廉的抄寫價格競爭。”
林黛玉問:“既然如此,那你此次去書肆可是找到拓本了?”
林懷謹果斷回答:“沒有,但東安王府有幾卷詩歌,我都從郡王手中請了出來,托彩鳳送了京中一家書肆謄抄,今個剛剛抄完。”
林黛玉陷入深思,半晌之後,她問林懷謹:“我問你,這入府中幾日以來,你可見過我們那表哥的寡嫂?”
寡嫂?什麼寡嫂?
“你在說誰?”林懷謹還真是愣了一下。
他見林黛玉掩著嘴一笑,直說他道:“我之前倒叫你同我一起去見二舅媽,你不去,先去給舅舅請安,這下迷糊了吧——你若是讓我滿意了,我就告訴你。”
林懷謹笑道:“既然如此,我的好妹妹,我該怎麼叫你滿意?”
“沒想好,先欠著吧。雪雁,替我去把西房衣櫃裡那件素黃彩的便衣拿來。”
林黛玉笑說。她把堂外的雪雁和紫鵑都叫了進來,令著雪雁去找便裝,再讓紫鵑幫她把頭發梳順,重新挽個方便行動的發型。
紫鵑應了後,不想林懷謹橫插一道,說讓紫鵑先去歇息歇息,他來替妹妹挽頭發就是。
紫鵑聽聞,笑著說:“瑾哥同姑娘感情真好,隻是哥兒更是千金貴體,對這種伺候人的功夫倒是不一定了解,還是我們這種下人來做吧。”
林懷謹聽聞,更是笑道:“紫鵑姐姐這話就說得不對了,你怎麼能假定我不會呢?在金陵的時候,我可是沒少為妹妹挽過頭發。”
他話說罷,林黛玉也插嘴道:“你讓他來。我倒要看看他手藝精進沒有。”
紫鵑見是如此,也不推脫,順勢道:“既然如此,我就為哥兒打個下手,去托發片,簪子等雜物好了。”
東梢旁的明堂也是有梳妝鏡的。林懷謹將林黛玉頭上的簪子拿下,再將她的頭發梳順,盤了個螺髻,滿意抬頭時,卻見著鏡子裡寺似笑含情,目若秋水的林黛玉,手上的動作一頓,回過神時抿了抿唇。
林黛玉問:“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林懷謹笑說:“有頭發。”
他說完就想去碰林黛玉臉頰與側額,卻被林黛玉一手打了回去,直道:“我怎麼沒感覺有頭發?紫鵑,你說說看,我臉上有頭發嗎?”
紫鵑也笑,說:“我眼拙,好像沒有看見,不過瑾哥說有,那或許是剛才掉下來了吧。”
林黛玉笑罵:“你就同著他說我吧。我看他對未來的嫂子貧不貧嘴。”
紫鵑一麵將林懷謹遞給她的銀梳重新放好,一麵同林黛玉道:“就憑瑾哥這麼體貼溫柔的性格,未來的夫人肯定是有福的人。”
“我沒有福氣。誰若是娶了妹妹,那才真是頂頂有福的。”林懷謹輕聲說。
他等林黛玉換好衣服,又囑托好碧桐守家,在一切事情都安排妥當後,才請著妹妹,帶著彩鳳和素影一同上車,準備去書肆麵取抄本,再看看他先前列的一單書是否有找得到的。
然而他和林黛玉剛出門不久,就看見一排轎子熱熱鬨鬨地去了榮國府,停在同他們一處的角門前,又見著周瑞家的並好幾個大嬤嬤出門迎接,聽著這轎子剛入門竟是就有一陣騷動,料想是王夫人帶著不少人馬直接等在了門內迎接。
林懷謹看著這幕多少愣了一下,直到榮國府的角門口不再有聲響後,才低聲道:“這薛姨媽過來,倒是全府上下都知道出堂迎接,不拿三等丫鬟去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