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林懷謹的容貌並不算差,甚至算得上一等一的俊美。
但和林黛玉的風流婉轉,惹人憐愛不同,林懷謹的五官偏大,眉間至鼻骨的勾線很深,配上上挑的長尾杏眼,溫切時容易顯得陰柔,冷下來時又會尖銳瘮骨。
恰逢著他此時為去東安王府換的一襲華服還未褪下。那一身玄絨緙絲長袍,並外罩的石青色金線對襟箭袖馬褂,配腰間墨玉色的銀線玉珠鏤空束帶,襯出領口、袖口與下擺皆鑲著的銀灰色貂毛泠泠閃寒,這一色蒼青配銀白,竟如初冬的霜雪壓入晚池的慘月,冷冽迫人。
他轉過身,比賈政逼人更勝的強硬氣勢直把回來的賈寶玉看愣在原地。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些什麼。隻等到半晌後,還是來找人的平兒先叫破了三個人的氛圍。
“瑾哥,瑾哥——房間給你收拾好了。”平兒輕聲喊著。但轉小徑過來,拔開樹梢時,卻是停下來,看向三個人怔了一下,緊接著笑道,“哥兒姑娘這是怎麼得了?都愣在原地,莫不是有什麼好東西我沒看見?”
林懷謹沒有搭話。倒是賈寶玉這才回過神,笑著問平兒:“這位小兄弟是?”
平兒笑說:“林姑娘沒和你說過嗎?這位是瑾哥,乃是林姑娘雙生的親哥哥,今日剛著到府上,去東安王府拜完回來的。”
“啊,原來竟是他!”賈寶玉當即就意識到林懷謹是那個賈政常在嘴邊提起,聰慧過人又甚受對方喜愛的表弟,因而見著林懷謹此刻仍未有言語,更是犯怵,忙賠禮道,“瑾兄弟,是我不好。我隻是見林妹妹,見妹妹仙姿麗容,竟非凡人之姿,一時讚美之情難以自禁。卻是未有冒犯瑾兄弟和林姑父的意思。”
林懷謹方才開口:“我無大礙,倒是這話得你親自同我父親說起才是。”
平兒一聽兩人這般台詞,當即就知道了發生了什麼,因而又是陪笑了一聲,對寶玉道:“瞧你平時管不住嘴的。你若是冒犯了人家想賠禮道歉,也得明日再說,今日這個時辰,瑾哥兒是當睡了。”
林懷謹不言。平兒見他未同自己生氣,便知此事能過,當即帶路,在路上同林懷謹歉然解釋賈寶玉在府中的情況,最後總結道:“若是哥兒再遇上有什麼奇怪的,不搭理他就行了,你隻管同老太太說,會有人替你出頭的,莫要為此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林懷謹聽罷歎了口氣:“倒也沒有那麼生氣。隻是在想,我妹妹這位置能否挪挪。”
所謂碧紗櫥並不是櫥櫃,而是依著房屋本來的結構,在同一間房內以隔扇隔出的獨立空間。由於這麵隔扇多用兩麵夾紗的隔門製成,因此才會叫做“碧紗櫥”。
儘管這個隔扇一般多是卡著屋頂立起來的,但本質上,林黛玉和賈寶玉仍然住的是一間屋子。而且所謂的‘紗櫥’並不嚴實,如果從外麵看,甚至隱約能夠看到紗窗內的人影——林懷謹一想到這點就心裡不舒服。
他同林黛玉都沒有住過隔著屏風的一間房子,為什麼這個賈寶玉能住!
林懷謹能想到這層,平兒也能想到,因而笑道:“如果瑾哥兒想同妹妹住,那得同老太太和大太太說了。話說回來,哥兒就帶了一個小廝嗎?”
林懷謹點頭回答:“母親說此次前來,全聽祖母的安排即可,因此也用不了太多人手。”
說完,林懷謹停頓了一下,似是想起什麼,不再多言。平兒見狀,也不多問。隻請林懷謹過去住處後,簡單寒暄幾句,看著丫鬟小廝把床鋪鋪好,就離開了這裡。燈等到平兒離開,林懷謹將身邊的丫鬟小廝一攆,獨身看著紗窗測灑進來的月光如寒霜一般傾覆到地麵上,歎了口氣。
他同林黛玉從來沒有隔開過百米以上。
而他來賈府的第一天,竟是已經開始想家。
林懷謹一夜沒有多睡,次日一早,便醒來去見賈母,賈母問他:“我今早聽鴛鴦說你是昨天晚上回來的——你怎麼不說你回來?”
林懷謹答:“我同王妃相聊甚歡,回來的時候已經夜深,怕是打擾祖母。”
賈母歎道:“你孝順是孝順,就是太體貼了,有什麼事情都不肯吭聲——話說起來,我見你同妹妹一樣,隻帶了一個丫鬟,又添著個小廝過來?”
林懷謹點頭:“丫鬟喚做碧桐,書童叫做素影,還另有兩位嬤嬤,一位姓高,一位姓姚。”
賈母道:“既是鳳影照梧桐,那我就把我那個叫彩鳳的丫鬟給你吧。至於小廝,得問問你舅舅。若是你還有什麼事情,儘管來說。莫要虧待了自己。”
林懷謹笑著點頭應答:“既然如此,倒是還有兩件事想請,第一件事:孩兒能否同妹妹一並和老太君住的近一點。”
“你是想同我這個老人家住的近點,還是同你妹妹住得近點?”賈母笑問。她思索片刻,隨是問林懷謹:“既然如此,你是想同你妹妹住我那正屋的東梢間,還是另尋一處院子。”
林懷謹說:“若是能同妹妹一並尋得一處安靜的院子就最好不過了——這也是我想同外祖母說的第二件事,王妃此次叫我過去,卻是問我同妹妹是否想當皇子,公主的陪讀。”
賈母聽聞,先是一楞,再改先前慈藹的笑意,正色道:“這可了不得。王妃若是有這種意思,你們確當是該好好準備。隻是不知道是否要上下打點一番?”
“依王妃的意思:打點不用,聖上有意為此特開一次童子科。隻是此事該當保密。”林懷謹道,“王妃還囑咐說,我同妹妹若是有想法,當是端正行為,愛惜名節,好讓聖上看到候選者有利於為皇子公主身當表率更為重要。”
“是該如此,是該如此。”賈母連道。林懷謹這麼一說,她又想起昨日王夫人乾的好事,更是未來數日給不得對方好臉,“我這就去叫人把我旁邊那小園挪出來給你們兩個。你同玉兒要是還有什麼要用的,莫要客氣。”
林懷謹說:“用是沒有的,隻是我聽說昨日妹妹在宴上被表哥取了小字,擔心妹妹的待選因此受到影響……”
賈母愣了一下,笑道:“你要是擔心這個,我保證不會再有人說什麼閒話。這事情就是孩子間的玩笑話,隨便帶過。”
“既然如此,我就是拜過祖母好意了。”
林懷謹笑者同賈母拜過,又去拜了舅舅賈政。
“問舅舅的好。”
“賢侄快快請起。”賈政道,“我已經看過你父親送來的信。又聽老夫人說,你可是要去考童子舉?”
其實林如海信裡還真沒有提到所謂童子舉的事情,隻說林懷謹未來有意參加科舉。但既然林如海曾囑托過林懷謹,說若去了京城有照看不著的地方,就隻萬事看他隨機應變,那林懷謹便直接假借林如海的名義道:“倒也並不瞞著舅舅,我此次前來,確是有意去應選東宮陪讀的職位。”
賈政喟歎:“雖然都是孩子,但你那表哥要是有你一半上進,我也不用為他操心至此啊。”
林懷瑾向來不附和這種話。他聽賈政歎完,又同對方多說了不少有關童子科的閒話。
所謂童子科,又叫神童科,並非指的是是每年都舉行的童試。而是自唐朝以來一直沿襲的非常選科,隻有十歲及以下的孩子能夠應選,而考試流程也多是由地方州縣選拔出來又或者政要推薦,直接赴京去到禮部,由皇帝親自考試一場,定奪名次和選論。
正因如此,童子科的考試內容也有不同:一般隻有兩個項目,即對六經的背誦和演繹,還有皇帝一時興起直接命題的策論,最多再加上一道臨場即興的詩賦,而所考試時間也絕不超過一個下午。此外,童子科理論上並不忌諱女眷參考,前朝來唯一的女舉人,就是在神童選拔中出來的。
雖然她的結局並不是那麼好,但也是彆論了——本朝童子科由於幾乎專門是為了給公主皇子選拔伴讀成立的,所以並不排斥女性參考,隻是需要分開做卷。
林懷謹和林黛玉入京的時間相當趕巧,正逢上今年東宮選拔太子伴讀,才有的童子科應試一說。
當然他其實有理由懷疑,林如海就是因為盯著這次機會,才會這麼果斷地讓他同林黛玉入京投靠賈府的。
賈政也明白這點,他對林懷謹囑托:“你這參考童子試乃是大事。你若不嫌棄,可以去賈家的學堂隨著一並讀書。說來慚愧,我那兒子比你大一歲,功課比你而言,卻是弗如遠甚。”
林懷謹聽過,客套了兩句,點頭如是。
但實際上,他真不指望賈家的學堂能教他些什麼。童子科本就是背誦多於論策,賈雨村如今已經把四書五經教的差不多。對於林懷謹而言,剩下多少是苦功夫的事情。至於互相督促上進的同學……他還不如找妹妹。
說起來他妹妹去拜王夫人拜得怎麼樣了呢?
答案是王夫人正在被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的案子搞得焦頭爛額——事實上,她對於薛蟠的消息都不是從薛姨媽那裡得知的,而是從王子騰那裡得知的。對方剛升了官,轉頭就被告知自己的侄子薛蟠竟是當街打死了人命,差點兩眼一黑。既是感到頭疼至極,卻又不得不管,才轉告了王夫人,問王夫人能否收留上京的薛家三人。
王夫人也知道王子騰當下正在要緊之處,若是因為薛蟠的事情被政敵抓了馬腳,那正是小事滾成大事,因此不得不應了,隻同王熙鳳商量此事該如何辦是好。
“也就是說,還有人要來嗎?”
“應是如此。”林黛玉同林懷謹說,“舅母同璉嫂子的話我聽得不是太懂,隻知道那兄弟還有個妹妹,說是要來京中應選才女。”
一聽林黛玉這話,林懷謹愣了一下,卻是笑道:“巧得很,對於王家那男眷的事情我也不了解,但是就今日宮中要來選才女這事情,我可熟悉的很。好妹妹,我且問你,你想當公主伴讀嗎?”
林黛玉聽聞一愣,隻道:“我?去選公主伴讀?”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
她見林懷謹點頭,便猶疑道:“此事不應該先告知父母?”
“我正有此意。”林懷謹笑道,“隻要你點了頭,我這就去修書給父母一封。”
林懷謹這麼一說,反應過來的林黛玉也笑了:“聽這口氣,你倒是算計好了。”
但她沒有拒絕林懷謹的主意,而是叫外麵候著的雪雁過來,兩個人寫了一封信,問向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