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瑾這句話剛落下,東安王府正好就到了。
他們從正門一對踏著圓麵抱鼓的漢白玉石獅子前下轎,入府迎麵繞過半扇鏤空著四爪遊龍並祥雲花藤紋的青石影壁,進院入正堂中,竟是又見著個一尺二寸高的吊眼怒睛大蟲頭高掛明堂正前,鎮在雷擊木刻開的金絲匾額之下,一時難掩肅殺之氣。
但更顯眼的,還得是虎頭兩側已經從烏木中浸出油潤的內聯,這上麵深青色的刻字看得出來已經有些時歲。
“經綸合掌承恩重,忠藎傾心報國深。”
林懷謹看著對聯上的字跡,一時有點愣住。直到東安王妃招呼他進東內堂入了正座,散去身邊的下人,林懷謹方回過神來,斂去了將林,賈,穆三府在心中的比較。
他聽東安王妃這才解釋:“我知道你那封信是送到義忠王府的。但你這次來賈府到底是家事,你叔公直接出麵不好,才會這件事轉手給我。”
“是……是我多欠考慮。”林懷謹完全承認這點。他謝過東安王妃的茶,看著這不大的東堂,一時有點被這烏閣雲榭的場景吸引,在心情平複後說,“我行事不周,給王妃見笑了。”
東安王妃說:“你才多大,有什麼可見笑的。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莫說我還不知道同著東小郡王在漠北的哪個草原上撒著野,就是你父親,倒也是時常口出那些荒誕不經的怪話。”
“……”林懷謹微微偏過頭。東安王妃見狀笑了一聲。她和林懷謹說,林如海寄過來的書信,義忠親王已經收了,為了研究這封書信,倒是連她丈夫今日也去義忠王府落了腳,現下這東安郡府中隻有她和林懷謹這位貴客。
為了照護林懷謹,東王府今晚這頓宴席上的菜肴都是江南口味,從高湯吊起的白玉獅子頭,道長桌擺著幾道如鳳尾蝦,美人肝之類的輔菜,至末了以一道茶湯收尾。
林懷謹夾過一筷子的獅子頭,嘴裡品著嫩肉化開在舌尖的鮮甜滋味,心裡卻想著林黛玉此時在賈府中會吃些什麼。
東安王妃見他垂眸色暗,問道:“菜不好吃?”
林懷謹答:“好吃極了。”
東安王妃說:“既然好吃,你且看看飯後你想聽什麼戲。”
林懷謹搖搖頭。見他如此表示,東安王妃也不再追問,而是叫著大丫鬟訂過一場鳴鳳記。
於是伴隨著角弓一拉,隨著鑼鼓響起,那頂著華服冠飾的末角上台,開口便道:“秋月春花易老。賞心樂事難憑。蠅頭蝸角總非眞。惟有綱常一定。四友三仁作古。雙忠八義齊名。龍飛嘉靖聖明君。忠義賢良可慶。且問後房子弟。今日搬演誰家故事。”
簾幕之後,頃刻有聲音應道:“當正是一本同聲鳴鳳記。”
於是台上的末角當即便拜:“原來是這本傳奇。聽道始終。便見大義。 ”
話音落下,那遠台又列出一眾鑼鼓聲,更有那旁白唱到:“元宰夏言。督臣曾銑。遭讒竟至典刑。嚴嵩專政。誤國更欺君。父子盜權濟惡。招朋黨濁亂朝廷。”
“楊繼盛剖心諫諍。夫婦喪幽冥。忠良多貶斥。其間節義。並著芳名。鄒應龍抗疏感悟君心。林潤複巡江右。同戮力激濁揚淸。誅元惡芟夷黨羽。四海賀升平——”
……
《鳴鳳記》講的是明朝嘉靖年間的黨爭故事。
林懷謹得承認他看著這本折子戲時,有一種古怪的不適感督促他想繼續看下去。當他從這種荒誕感中抽出身後,卻見東安王妃並未看戲,而是看著他本人。
一瞬間,些許的毛骨悚然感讓林懷瑾凝固。他感覺周圍的時間像是流水溢散,氤氳成覆蓋整個廳堂的死湖。
外麵的戲班子還在唱,隔著半扇帷幕,林懷瑾先開了口打破了滯凝的水麵。他問:“王妃在看什麼?”
東安王妃問:“你覺得我在看什麼?”
林懷瑾沉思,少頃之後卻是轉了個話題:“王妃可看過林禦史這次寄來的信件?”
東安王妃眨眨眼。她見林懷瑾說:“林禦史的信我看過。江南今年恰逢旱情,雖然不大,但隨著宮中一路的鹽稅抽緊後,未來的日子怕是繃到了弦上——金陵是屬繁華富饒之處,但上至州官,下到百姓,難見多少笑意。”
林懷瑾說完,聲音停頓了一下。
“我從今歲九月初二啟航,自水路一路北尋,見往來過處,卻像是從行於雲山霧海,所路過之處,皆蒙霧一片,沉寂無聲。然而至京中才發現原來世道裡還有如此繁華的地方,就仿佛置若另一個世界。”
他該怎麼描述這種感覺?
榮國府來接應的三等丫鬟穿著就已經不下林府的大丫鬟。林懷瑾本以為京城的每一處都這麼繁華,但來東安王府的這麼一遭,讓林懷瑾意識到,他所料想的情況大抵並非如此。
林懷瑾抿過茶,他將自己先前一段的經曆簡單概過。聽著東安王妃斂過神色道:“你先前問我,究竟是誰對當下的現狀不甚滿意,以至於五年多後仍然風雨未平?我告訴你,這京中的所有人都不滿意。”
“這天下供養不起來這麼多人揮霍無度。但所有人都隻覺得旁人占用了太多財帛,而自己明明還當更進一步。”
這話多少有點震耳。林懷瑾愣了一下,他想說什麼,但微弱的話音剛出來,就被台上一聲鑼鼓蓋過聲音,隻聽戲子唱到:“前後同心八諫臣,朝陽丹鳳一齊鳴。除奸反正扶明主,留得功勳耀古今。 ”
這一唱直接把林懷瑾的話給唱忘詞了。還沒來及反應,就聽見東安王妃道:“你看這戲目演的,正是亂有亂的好處。”
林懷瑾問:“王妃何出此言?”
他心中思緒未清,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隻聽東安王妃道:“你可知你養父為何讓你送這封信過來。”
“應該是擔心我同妹妹卷入江南的亂子中。”
“你隻說對了一半。”東安王妃道,“林如海送你過來,一方麵是為了避險,一方麵也是為了讓你在真的亂了時能夠迅速發揮上用場。”
“你隻要在,就是正統。”
這句話一出來,林懷瑾瞬間明白了東安王妃的意思——林如海在他同賈敏都在的情況下,仍然執意要把他送回京中,根本不是因為賈敏身病。他本來就該回來,去當義忠王府籠絡前太子黨的象征。但與之而來的,卻是林懷謹另一個更深的疑惑:“京中若是亂了,我的養父養母呢?”
東安王妃沒有回答,林懷瑾就知道對方的意思了。一時間,兩個人都沒言語,之聽著台上的演員轉過戲場,唱起‘金陵山東道監察禦史林潤祭拜因嚴氏父子陷害而死的兩位將領,為權臣嚴世蕃仇視’的橋段,而細看場景,那前一幕戲曲留下的斷頭台上,竟雞血未乾,驚心觸目。
本就混亂的林懷謹瞥見那血,像是被閃電劈中,猛然從沉默中起身說:“……我不能接受,我要回去。京城離著金陵太遠,無論京中誰嬴誰輸,都會毀了他們的。”
“但林如海的信是他自己寫的,你養父養母更是自願收的禮,交的投誠狀。”東安王妃平靜道,“就算是不同意,你又影響的了什麼?榮國府讓你們兄妹受的委屈,你連現在都要向我來求助,你連你自己都護不好,你覺得你有能力擔得起他們的餘生嗎?休倒是你養父母,若是林如海一倒,你妹妹要是淪為孤女,遭人踐踏的例子還少嗎?”
那台上的醜角在哭:奴家原是揚州商人李氏之女。父親在京開個段疋官店。嚴世蕃在店前經過。見奴姿色。強逼為妾。父親旣死。家財儘被擄占。今世蕃有一十六個愛妾。見奴色衰。萬般淩虐。他正妻懷恨昔日寵愛。將奴刺瞎雙目。趕出抄化。
“你養母身虛,你妹妹病弱,她們吃著千年的靈芝,百年的人參要誰來出?”
小生在歎:空山月。愁雲衰草。封頹馬鬣。此處已是他墓所。好淒涼風景。就此荒草地拜一拜罷。
“巡鹽禦史一年一任,你那養父連任了五年巡鹽禦史,他為何能任?竟是連新朝換政都撼動不了這官身半分?你養父既是介於中央地方之間,又橫跨新朝舊皇之中,他這萬丈懸崖能走,是他自己有那通天的本事,但若是有朝一日,這天梯轟然倒下,你覺得誰能救他?是你那從五品的二舅舅,還是隻有虛銜的大舅舅嗎?”
又有人在淒淒徹訴:椒山公。你名高泰山。挹天潢曾濯肺肝。老宜人。你心如冰鑒勵堅貞。叔姬並賢。羣奸隊裏孤忠顯。黃沙泉下淸風現。聽子規啼。流水泣。高山怨。同心未遂鐫功願。長安古道芳草芉。遊人淚滴流紅茜。
“你父親出事時,我多恨自己未曾幫上什麼忙。你如今憐惜你的養父母了,你怎知我與我夫君同你父親的感情不比你同他們要差!你是想退,退到那溫柔安樂鄉裡,那你身上的血債誰來償還?!”
“可是我能做什麼!你們要我做些什麼?”林懷謹猛然轉身甩袖,長久凝望著一身官服的東安王妃。他不在柔聲輕語,但淚水卻無法抑製地從他臉頰上流下來,連帶著聲音都變得哽咽。
“我當然不是記不住當初發生了什麼……那火箭擦著我的臉頰飛過去,射在馬身,把我跌到地上,一頭正撞在血紅的宮牆上——我怎麼可能不記得?我怎麼可能不記得!”林懷謹顫抖著紅了眼,“那時候我才多大?我連我父母的臉我都記不住了,但我記得,那個火裡的血人撐著一口氣把我藏在水缸裡。他說……你要活著,嘉言……”
林懷謹捂著臉,低低地哽咽:“……你要活下去。帶著我們的那一份活下去…活下去。”
【看他樓台掩映連畿甸。珠玉塵輕賤軒冕。黛眉歌舞歡聲遍。剝民脂充私苑。窮奢不悛。終須有日天開鑒——天開鑒啊!商君車裂難免。】
“……”
“謝了王妃好意,童子科的事情我會認真考慮的。”林懷瑾收斂情緒,他擦掉眼淚平靜說,“王妃可否容情…今日我還是想回去見我妹妹。”
“你妹妹……”東安王妃從震驚中回過神,她斟酌說:“若是你覺得榮國府照護不好你的妹妹。如今長公主正是缺一個伴讀。你妹妹完全符合標準,我可以為她舉薦……”
“我替妹妹謝過王妃。”林懷謹道。他辭彆東安王妃,回到榮國府中已是深夜。這一回去,一下就驚動了管理榮國府的王熙鳳。
“瑾哥怎麼回來了?不是說在東安王妃那裡留宿嗎?莫不是和王妃有什麼衝突?”
“衝突沒有,隻是一時行程有變罷了。”林懷謹同王熙鳳笑著寒暄過,他問:“好嫂子,我妹妹現住在哪裡?”
王熙鳳說:“是同老夫人一並住著呢。誒呀,瑾哥兒要是回來真不早說,你妹妹住著碧紗櫥裡麵,你那未見的寶兄弟住在外麵,兩麵一合正巧得是沒有了地方。你坐著等會,我且看看有無空著的房子現在速速同你安排一番。”
“一切但聽璉嫂子安排。”林懷謹柔聲順道。但他停頓了一下,還是有點在意王熙鳳的話:“隻是這寶兄弟可是那位銜玉而生的表哥?為什麼會同我妹妹住這得這麼近?”
林懷謹的話讓王熙鳳愣了一下。她回過神捂著嘴笑:“是他。你那表哥正大你和你妹妹一歲,最得老太太的寵。你妹妹原本住的地方,正是你表哥住的地方。老太太舍不得你妹妹,才讓你那表哥挪了住處。”
“是嗎?”
林懷謹若有所思。他同王熙鳳問過碧紗櫥的位置。在平兒的引路下過去後,竟是聽見碧紗櫥內傳來音隱約的哭聲。
……他的妹妹為什麼哭了。
林懷謹僵在原地,一時思維凝固,竟是連外人叫他都未曾聽見,隻到回過神時,就見著林黛玉裹著一裘披風,顰著眉拍他。
“你怎麼哭了?”
“你怎麼回來了?”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是同時愣住。半刻之後,林黛玉先道:“我沒哭——況且你不要轉移話題,先答我的話。”
林懷謹並沒有這麼做。他仔細看過林黛玉泛紅的眼角,抿了抿唇,凝望著對方說:“妹妹,是我無能。我不想見你哭,為此我願意做任何事情。”
林黛玉望著林懷謹的眼睛,她審視了半刻,突然說:“誰和你說我哭了。我不哭。我有天下最好的哥哥。”
林懷謹抿唇,神色不太自然。林黛玉見他這樣,捂著嘴笑了一下,伸手便要去拍林懷謹的臉。
但這一下林黛玉並沒有能夠拍實。她的手帕剛剛揚起,就聽見一個男聲從不遠處傳來:“咦,顰兒妹妹,你怎麼出來了?”
場麵一瞬凝固。半晌後,林懷謹先開口,背對著賈寶玉問:“誰是顰兒?”
他轉過身,凝望著眼前有些尷尬的賈寶玉,聲音冰冷地說:“父兄未死,誰配給她起這種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