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安王妃(1 / 1)

琥珀這句話尖銳,但賈母的原話還要更難聽許多。這位最好體麵的老人家真是被王夫人乾的事氣到了。

這得從這位東安王妃的來訪說起。

自打林黛玉和林懷謹去見母舅後,不一會就有傳訊的同賈母遞話,道是東安王府有管家來報帖子,說半個時辰後,東安王妃要來榮國府探訪。

聽聞,賈母忙道王熙鳳去開了正門,自己又親身前去以國禮接應。

半炷香後,果真就有著一長串的隊伍過正門落了紅杖和引幡,攤開一眾杖劍,放下綠緞金線的七鸞華蓋青方傘,至榮禧堂前,再一連帶出七八個穿金帶銀的丫鬟,牽著東安王妃的手下了轎子。

賈母恭恭敬敬地問過安,再細看東安王妃那一身珠翠羅琦,竟是將正經的官身都穿了出來。

見狀,賈母忙道:“王妃突然來訪。不知有何事情?”

那東安王妃見賈母行禮,忙扶起賈母,溫切道:“老太君萬萬請起。我此行來倒無有什麼公事,而是來隨禮的。”

“此話怎言?”

東安王妃道:“老太君曉得,我父親乃是義忠親王,先前去江南時,同林禦史有一麵之緣,甚是喜愛林禦史的一對兒女。今日偶然聽見出門的丫鬟說林家兄妹剛來,因此才想著前來探望一番。若有衝撞之處,還望老太君見諒。”

賈母感歎:“怎會衝撞。王妃既來榮國府中,那必是我們一家的榮幸。我那兩個外孫剛才去見了他們舅舅。既然王妃要見,那我現在就去叫我那兩個外孫過來。”

東安王妃道:“老太君且先不急。說來冒昧,林家兄妹此次進京可是沒有告訴旁人?”

賈母問:“王妃為何這麼說?”

東安王妃停頓,似有些猶疑地緩緩道來:“前些時刻,我那回報的丫鬟說,她見林氏兄妹下船行轎子時來的下人不多,細看來竟是連個賈府的大嬤嬤,大管家都沒有見的。”

說到這裡,東安王妃又忙補充道:“我想著老太君既然如此在意這對兄妹,而榮國府又正是京中最體麵顯赫的宅府之一,接人的排場定不可能如此簡素,那細想來定是老太君對他兩人彆有安排了。”

東安王妃這一段話竟是讓賈母全然愣住。她望向身邊一周的丫鬟仆從,想說什麼,但在臉上表情變了兩番後,陪笑著開口。

“王妃此言說的正是。我就這一對最是寵在心尖上的寶貝,本是想著要熱熱鬨鬨迎進府中,隻是我那女婿性格最是個正直清廉的,特意托信說使不得如此大的排場。”

“這正是我早來有些猶疑的地方。”東安王妃握著賈母的手親切道,“我本是帶了一對南海貢來的赤珊瑚玉珠,又添了些許給孩子不必多道的小物件以作薄禮,但如今看來,卻竟是打亂了老太君的規劃。”

“怎會打亂?王妃送什麼都是好的。”賈母忙道,“琥珀,你去把我箱子裡那對掐金絲的盤蛇點珠翡翠鐲子帶來,順帶問問是誰安排瑾兒和玉兒進府的。”

琥珀點頭諾了,等她走後,賈母又是笑著同東安王妃閒聊片刻,直到送王妃暫去洗風時,才將原本指使出去的琥珀重新叫來,聽她在耳畔回告。

“回老太太的話,林公子和林姑娘這次來府上的車轎是二太太準備的,我問了一圈,確是隻派了幾個三等丫鬟隨行。那周瑞家的說,林公子林姑娘正同著二太太在榮禧堂的偏房聊談,被二太太熱情招待著呢。”

“我竟是沒見過隻拿三等丫鬟招待的熱情。”賈母冷笑道,“真當我是老眼昏花了,明處當著我的麵熱情著,這背地裡竟是連東安王府的王妃都知道國公府的人冷待親戚,把那出嫁嫡女的孩子都不當正經人看。”

須知榮國府同東安王府雖是關係不錯,但隨著賈家的沒落,如今兩府的來往逐漸也是淡了。賈母眼看著好不容易小輩有個親近的,結果竟然非但沒能搭上條線,反而給彆人看了笑話,跌了體麵。

賈母越想越氣,更是忍不住道:“我們這等人家對外最重要的就是體麵,哪家的小姐回母親的娘家竟隻有幾個三等丫鬟去接?她這麼一鬨,當真是連外麵的臉麵都不要了!”

“你把她叫過來。我倒要問問,我們府裡竟是連幾個接人的丫鬟都養不起了嗎?若是真的,我那兩個寶貝平日的銀錢倒也用不得從公賬裡出,我自己來養就是。”

琥珀低著頭,聽著賈母一頓罵過,氣消了些許後,才諾著退了堂,去王夫人處將對方同林家的兩人請來。

來的路上,三個人臉色各有各的精彩。林懷謹是其中最鎮定的——他基本能猜到發生了什麼,隻是對於這位東安王妃究竟是什麼樣的角色一時心裡沒譜,握著林黛玉的手,說不出多些安慰。

而王夫人卻是多少連臉都掛不得住,一麵想著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竟然惹得老太君如此生氣,一麵又是對這從未見訪過的王妃心生不安,到榮禧堂前,見到同賈母談笑的王妃,同林家的兩人一並忙答道:“見東安王妃的安。”

那王妃笑著說過場麵話,但卻是繞過王夫人,捧起兩兄妹的手笑道:“這便是林禦史的一對兒女吧。我先前令父親隨去的宮中嬤嬤可用得習慣?怪不得父親說江南人傑地靈。我今日一看這風骨氣度,竟是比我父親口中所說的還要更強百倍。”

林黛玉先前同王夫人一問一答時壓緊了神經,如今至堂中遇見東安王妃這樣溫切的關心,一時愣住,回過神忙道:“謝王妃的安。”

東安王妃牽著林黛玉的手,竟是又說笑了幾句,才轉過頭問林懷謹:“我聽老太君說你是去拜見自己舅舅了,不知你父親同你送給舅舅們的信可是送到?”

林懷謹沉吟。他琢磨了一下該怎麼答,一想自己先前遇到的冷臉,就隻是斂了一半的火氣,輕聲搖頭:“回王妃的話,舅舅們事忙,想來是要再等一段時間——今日去見兩位舅舅時,大舅舅說不忍見麵,二舅媽說二舅舅今日正在齋戒,卻是沒見到兩位舅舅。”

這話約等於向賈母的臉上又打了一巴掌。

她臉上陪著的笑容凝固,少見地難掩惡火,隻看向王夫人道:“我老了,見識少。我怎不知道齋戒時,竟是見麵都不能見了?”

從剛才就被撂在一邊的王夫人先還未從尷尬中緩過,如今更是驚魂未定,連道:“齋戒是不影響的。我隻是擔心哥兒姑娘兩人今日過度煩累,故才撒了個善意的幌子,如今不想竟是耽誤了正事。”

說著,王夫人便叫身邊的丫鬟快去將賈政請過來。不想東安王妃卻打斷了王夫人的話。

“既然是未見,那也不用了。我看飯點也是到了,若是此時驚擾了賈員外,到也是我的不是了。”東安王妃輕描淡寫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她牽著林懷謹的手,笑著轉問賈母:“隻是我此次前來榮國府,確是有一事想求老太君,還望老太君能夠諒解。”

賈母忙道:“王妃請講,若是有我這個老骨頭能幫上忙的,我自然萬萬是樂意至極。”

東安王妃道:“既是如此,那不知道我今晚能否請瑾哥兒去王府一敘舊緣。”

這話一出,全場寂靜。林懷謹更是猛然抬頭看向東安王妃,隻見對方的目光和自己相視,那張明豔動人的臉上,竟勾著某種似笑非笑的意思。

誰都沒想到林府竟然同東安王府的關係如此親密——若是早知道如此,莫說是寄養過來的林黛玉和林懷謹,就是連帶著整個林家這樁姻親都要重新掂量掂量重量。

最快反應過來的賈母順勢道:“既然王妃想敘舊緣,不若一並留餐。”

東安王妃笑道:“老太君的話當正我的心意。若是今晚東安王府裡沒有從有父親府中來訪的人,我當真是樂意至極,隻是今晚卻真有彆事,這餐是要改彆日了。”

所以我也算在這件事裡嗎?

林懷謹聽著東安王妃這句話時,愣了一下。他下意識瞥過一旁的林黛玉,卻見林黛玉也望著自己。直到被賈母過問了意見,才回過神一一答複,又被對方攆著去換了身金貴的衣服,隨東安王妃並出正門,同林黛玉兩人分過,望著自己的妹妹隨著榮國府的大門關去,隱了身影。

事至此時,東安王妃方才收斂了笑意,轉頭看向有點走神的林懷謹,同對方對視,見對方眨了眨眼問:“剛才那一出戲,你還滿意嗎?”

林懷謹道:“承王妃厚情,自是沒有更滿意一說。”

東安王妃戲謔道:“你現在倒是裝起來了。怎不見你剛才直言‘舅舅們事忙’時的伶牙俐齒?”

林懷謹怔頓,他方才認真看過眼前三十多歲的女人,從那張莫名感到熟悉的臉上讀出了某種親切的味道,柔聲道:“自然是因為方才是假的,現在是真心的。”

東安王妃道:“既然如此,你可知道我是誰?”

林懷謹道:“我想聽您說。”

東安王妃聽罷,她的目光一時從林懷謹的身上挪開,望向了車轎外那重厚重的簾幕。

“東安取得乃是‘安平’的意思。你養父母應該同你說過榮國府先前的來曆。而當年的東安郡王也是武將出身,因此同榮國府的老國公有所交往。隻是老太君那一代就開始轉走文功,才同榮國府疏冷了關係。”

說到這裡,東安王妃停頓,她轉過頭,笑著同林懷謹說:“至於我,我其實見過你。隻是你絕對沒有印象。”

“……”

林懷瑾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同東安王妃坐在轎子上,陪著對方閒聊了一會,聽著東安王妃末了轉話問:“我聽父親說,你是想要走科舉的路子?”

林懷謹道:“正是如此。”

東安王妃說:“既然如此,你不若隨前代先人的路子,去考童子科。須知漢有謝廉、趙建,唐有劉晏,楊炯,宋有晏殊,楊億,都是少年成名。當朝的太子同你年紀不差多少,若是考了,正合著能當一個東宮伴讀。”

本來有些許發呆的林懷謹聽見此話,當場愣住。他轉過頭,見東安王妃笑吟吟地望著他。

“你不樂意嗎?還是說你想陪著你那妹妹多消遣一段時光。我倒看你挺在意你那叫黛玉的妹妹的?”

林懷瑾下意識想要反駁。但話到嘴邊卻哽著說不出來。東安王妃見狀,也不著急要林懷瑾表態,隻說是問林懷瑾晚上想吃點什麼。距離去王府的路還有一陣,他大可以慢慢想。

想他需要知道什麼,想他該當問些什麼。

林懷瑾在腦海裡把這個問題思索過一遍,他問東安王妃:“問王妃的安,是誰對當下的現狀不甚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