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1 / 1)

林懷瑾終究是沒有見成他的兩位舅舅。

在正堂拜過諸多女眷後,林懷謹同林黛玉一並受邢夫人邀請,去了大房的院中。

兩個未分家的兄弟住在同一個府裡卻涇渭分明,互不來訪已經是稀奇的事情。林懷瑾坐著轎子穿過大門時,更看一扇大門隔開的兩處風景像兩個截然不同的宅邸。

相比賈母所在的正院,賈赦這邊的房宅更多小巧彆致,藏匿於院中隨處可見的樹木山石之中,構造出移步換景的山水園境。

但也比林府從表麵上看顯赫多了。

林懷謹想著,他見轎子大抵快到了位置,掀開簾子,正準備抬頭去看,倏然就見到好幾個兩腮紅潤,豔麗非凡的丫鬟已經在堂前等著許久,見轎子一停,就迎了過來,直接把林懷謹嚇到合了簾子。

邢夫人見狀,以為是林懷謹對院子裡的擺設不慎喜歡,便道:“這裡位置稍微偏僻了一些,不及老夫人處那麼氣派,希望兩位不要見怪。”

說著,邢夫人便請林家兄妹進坐正室,又喚著丫鬟連忙上茶。

林懷謹看著上的茶,雖然不是最好的茶,但也是今年掐新的茶,抿了一口,便同著和林黛玉目光相對,心裡有了想法,笑著說:“舅母盛情難卻,怎會有什麼不好。而且這院子一曲三折,說起來倒是正有江南的風情,對我們著實是親切不少。”

“正是這個道理。”邢夫人也笑著答。

她見兩人喝過茶,又派丫鬟去書房請賈赦。林懷謹看著滿屋的姬妾,思酌著情況,還沒等考慮過什麼,就聽見邢夫人派去的那人小步跑了回來,回報道:“回報過夫人,赦老爺說:他今日連著身體不好,見了姑娘怕是彼此都會傷心,暫時不忍和姑娘見麵。”

那丫鬟說完,停頓了片刻,又補充道:“老爺也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同家裡一樣過。如果有什麼委屈,隻管說就是,不用對著家裡人客氣。”

這後半句找補的意味可以說是相當重了。丫鬟語畢,一時桌子上的三個人都愣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後,邢夫人揮手讓那丫鬟離開。見狀,林懷謹主動替邢夫人下了場麵,就著府上的山石聊了起來。

“舅母,我見院子裡的山石雅秀可愛,又頗是熟悉,可是蘇州洞庭一代特產的太湖石?”

邢夫人道:“老夫人那處的應著是,我聽著先前修繕時,有說是從禹期山搬的石頭。但這的我就不知道了。這院子也是有點年歲,就是剛才路過那段林子裡的石頭,細算來怕是比我來著院子裡的時間還要久。”

意思是他這大舅舅住的地方反倒是榮國府的老院。

林懷謹深思。他同林黛玉又在邢夫人這裡隻再坐了一刻。邢夫人本來還想多留兩人一會,但林家兩人也不願意多貼賈赦的冷麵,隻借著要去拜訪王夫人和賈政的名義,早早就離開了邢夫人的院子。

等離開時,林懷謹望著邢夫人一直迎送到院口,又在院子門口目送至儘後,才回過頭,在坐轎子重新回去榮國府的路上同林黛玉麵麵相覷,氣壓竟是比過來時還低一層,竟像是一腳趟進了光怪陸離的幻境裡。

他倆路上甚至隻說了一句話,就是林懷謹問林黛玉:“你怎麼看?”

林黛玉不言,隻是牽著林懷謹的手,搖了搖頭。

無論是賈赦和賈政兩家的分歧,賈赦和邢夫人之間的疏離都不是他們兩個能說的。相比較起來,賈赦對他倆原因不清又相當出奇的冷漠竟然是最能說的事情。

林懷謹也知道林黛玉的想法,因此他隻是輕聲歎了一句:“希望二舅舅和二舅母能好相處一些……”

……

能好就怪了。

下車,穿堂,入正房。林懷謹握著林黛玉的手,一並穿過兩進院子同隔著的兩道儀門,當即就明白過來,現在王夫人派來接待的嬤嬤是引他們兩個去榮國府的內正堂。

所謂內正堂,指的是一間宅邸的正廳正室,即整個榮國府中規格最高,地位最尊崇的一間房。

按著禮數來講,內正堂平日裡隻有祭祀、典慶、會見郡王,親王諸等貴賓,又或者處理家族內最緊要的那批活動,如子孫結婚拜高堂時,才會動用此房。若是算規格,甚至要比賈母先前接待他們的堂院級彆還高。

連賈母都不曾同他們兩個人在內正堂見麵,那王夫人的嬤嬤領他們兩個往這裡走做什麼?

林懷謹心中暗道不妙。

按著禮法來講,這地方不僅不會住人,若無必要,連過人都是不應當的。

果不其然,一到堂前,林懷謹就見到‘榮禧堂’的金字牌匾同內外兩個烏木對聯如此大氣,堂內卻竟空蕩無人,隻有滿堂富貴迎麵似煞。而林黛玉見到那內聯卻是怔了一下——眼前之處,竟正是她在賈敏夢中看到的地方。

一時間,他們兩個竟是不約而同地在堂前停了下來。

領路的嬤嬤有些詫異,隻聽得林懷謹回過神,當即拆穿問:“我見這正堂如此氣派,應當是祭祀先祖,典慶盛會的內正堂。嬤嬤將我兄妹二人領至此處,是否是領錯了地方?”

“這……”

那王夫人的嬤嬤愣了一下。竟是沒想到林懷謹會這麼說。她的臉色變了變,隨即笑道:“地方是沒錯,我帶哥兒和姑娘去的是榮禧堂的左耳房。隻是這路卻是老奴記錯了,哥兒姑娘同我換條路走就是了。”

嬤嬤說著,才令繞過道,引林懷謹和林黛玉入東邊無人的側房,恭敬道:“哥兒小姐且先歇歇腳,往炕上坐,夫人馬上就來。”

然後過來時見他們兩個坐了房主人的位置,名正言順地把他倆訓一頓又或者將林家兄妹毫無教養的名聲傳出去嗎?

林懷謹是真愣住了,他下意識看向林黛玉,見林黛玉也同他一般,先是意外,在然愣住,後一瞬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當即火就大起來了。

若說過榮禧堂正堂入耳房的路是嬤嬤未曾思量,那如今王夫人的嬤嬤引他們兩個來見賈政的後輩往賈政位上坐,那絕對是不安好心了。

隻是相比林懷瑾的迅速定論,林黛玉到底是還是有最後幾分期待,向嬤嬤道:“正塌尊貴,嬤嬤好意我心領了,我和哥哥坐椅子便是了。”

那嬤嬤卻道:“椅子冷硬,姑娘若是擔心身份,此時無人,便是上榻短歇一會也沒事的。”

“既是短歇,那無論是哪裡總不礙事的。”

林懷瑾擋在林黛玉前,用體麵的語氣將這件事情強硬地擋住了。

他同林黛玉在東邊的椅子坐住,就見嬤嬤從所謂無人的屋中叫出數個丫鬟端茶奉水。兩人謝過茶水,在東耳房中坐過一段,隻等茶吃了,就見一個更是伶牙俐齒的丫鬟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替代領他們入東耳房的嬤嬤,笑著請他們再到彆的房間入座。

細算來,從邢夫人處出來後,兄妹倆這竟是走了三程磨人的路才配見到王夫人的真身。

而王夫人在兄妹倆問安後,原是坐西邊下首,靠著半舊的青緞褥墊,竟是又往東讓,道讓兄妹倆坐上前來聊談。

這讓出來的,還是賈政的位置。

林懷瑾深吸氣。他深知自己生氣時不當同王夫人繼續回話,便隻隨著林黛玉入座旁處的椅子,隨著妹妹同王夫人四次推讓後,才坐到了王夫人身邊。

他籌劃著等會該如何向賈政問好,卻不想剛才熱情讓座的王夫人見兩人得體入座後,開口第一句話竟是:“你們倆的舅舅今日齋戒去了,今日無空見不了麵,未來有空再見麵。”

行,沒準他二舅舅是真有事……

“而且我有一句話囑咐你們:你們兩個人的姐妹都不是不錯的,你們未來一同玩時,若是有什麼問題也能夠謙讓你們。但我不放心的是,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去廟裡還願還未回來,晚點你們一看就知道是誰。”

“你們兩個以後不用睬他,這些姊妹也是都不敢沾惹他的。尤其是瑾哥,莫要被他帶壞,挪了性子就不好了。”

……但他二舅媽肯定是沒事找事。

林懷謹真沒理解王夫人為什麼對他倆惡意如此之大。以至於開口就是“你們同姐妹玩的時候,你們有毛病,姐妹對你們肯定能讓儘讓,但是我那寶貝兒子你們最好有多遠離多遠,莫不要帶壞他”。

林懷瑾又是深吸一口氣。他正準備說什麼,卻見林黛玉按住他的手,輕輕捏了兩下。他側看過去時,隻見對方微微垂眸,抬眸時儘同王夫人溫切地陪笑開口,頂著王夫人的夾槍帶棒,竟是應答如流。

他的妹妹同他擋了。

林懷謹咬唇。他看著對談的王夫人和林黛玉,又想起在賈赦處的閉門羹,當記憶隨著轎子出角門再回到金陵時,有一瞬竟又是想起賈敏和林如海送兩人遠行前的殷切問候,同他們談起外祖母家裡時,賈敏所說的諸多溫情言語。

王夫人的夾槍帶棒一直到晚飯點前。但當林家兄妹同王夫人準備辭彆去赴宴時,兩人還沒出王夫人的房門,就看見賈母身邊的大丫鬟琥珀忙進了房中,匆匆有報。

“見太太的安,老太太叫太太同林公子林姑娘一並速去榮禧堂中——就在前一刻時,東安王妃來訪。”

琥珀說完這句話,未等王夫人回話,卻是停頓了一下,低著頭報:“除此之外,老太太還問太太,為何接待林公子和林姑娘來府的儀仗除了腳夫,竟隻有幾個三等丫鬟?莫不是府上已經貧寒到連接林公子,林姑娘的人都找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