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卓拚命掐自己手心才沒哭出聲來。
無他,唯眼紅爾。
奧爾迦奇怪地問:“安妮亞,你是不是不太習慣坐飛行器?”
“沒有,”柳卓回答,“我是在同某種人類最真摯的情感做殊死鬥爭。”
這不是眼紅!隻是單純的羨慕!是羨慕!
不顧柳卓幾近扭曲的麵孔,奧爾迦恍然大悟:“你恐高?千萬彆往下看!這個玻璃……”
柳卓沒聽到她後麵的話,剛剛順著她的目光往窗外看去,周圍場景猛地一晃——
飛行車居然就這麼消失了!
此刻汙染粒子濃度過高,城市的內循環係統也無能為力,灰暗中隻能看到無數道流光劃過天際,像聚集成災的蝗群,熱熱鬨鬨、嗡嗡擾擾地朝著一個相同的終點飛去。
風聲似乎都停滯了,柳卓反應再快也來不及做出應對,但她並沒有向下墜落,反而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操控著,靜止在了空中。
這不是[永不墜落],剛剛她和奧爾迦並沒有直接接觸。
四周灰塵密布的天空並不能給出答案,柳卓慌亂過後很快平靜下來。
她剛剛一定是碰到了什麼東西。
柳卓試著抬起手,舒展身體,發現自己並不會隨著風向移動,她試著邁步向下走,腳下的落點乍一感覺是踩到了實處,但稍一用力就無法保持平衡。
柳卓當機立斷,快步向地麵跑去。
吸入肺裡的每一口空氣都帶著令人不安的味道,柳卓右眼什麼都看不到,難免影響視野。
她忍不住想起了生命冊。
它顯然記錄了相當數量的分化者,這種東西怎麼看怎麼不可能出現在白雪研究所這種地方。
至於001號天空城,新伯利恒……
柳卓一個趔趄,停下腳步。
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城市外圍的部分汙染區域。
裸露蒼白的大地上,一群漆黑的巨型人像正無言地望向高空。
雕塑風格粗獷樸實,並不那麼精細,姿態不一,神情各異,唯一相同的隻有胸口處,都有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
有人彎下腰,撫摸一朵新開的花;有人身穿工作服,額角汗水正在滑落,不再硬挺的衣領依舊折得整齊。
有中年人,也有青年,還有鬢角斑白的老人。
他們都看向一個相同的方向,災難來臨的方向。
柳卓頓住了,慢慢轉過身,和他們朝著同一個方向看去。
一座巨大的島狀殘骸,正緩慢地自東向西運行。
它呈圓盤形,鋒利邊緣突兀地割開空氣,直朝著城市上方壓過來。
原來它並沒有湮滅在二十年的時光中,相反,被機械束縛的賽博冤魂仍舊在全人類上空投下重逾千鈞的陰影!
柳卓駭然驚叫,強烈的失重感後知後覺襲來,她向後一仰,驀然睜開了雙眼。
眼前是一片空白,細小的微光飛速自身邊掠過。
“錨點啟動完畢,”有人說,“睜開眼睛,看清楚了嗎?”
“你是誰?”
“我代表RUS政府,您的祖國的政府,向您說話。”
“我在這裡沒有回答的權利。”
視野豁然開朗,柳卓發現自己坐在某個地方,慘白光線自頭頂灑下,周圍黑暗中傳來說話聲。
她熟悉的語言。
“柳德米拉·瓦西裡耶芙娜,您是俄羅斯人,這毋庸置疑。”
“在您說這話之前我也沒想到要質疑。”
“您知道自己的雙親是誰嗎?”
“我建議您不要問這種不愉快的話題。”
“這個世界仍由各國政府控製著,任何非政府組織都沒有權利束縛您的人身自由。”
“請您對伊蓮娜·奧爾洛娃女士再說一遍。”
“您為什麼不向最近的政府機關求救?”
柳卓停頓了一下,笑了。
“對不起,”她說,“如果你們真的有用,新伯利恒何必墜毀?”
瞬間拉到極點的嘈雜聲浪讓柳卓不受控地皺眉,片刻後燈光大亮,她短暫地閉上眼睛又睜開,說:“我不明白。”
四周的環境仿佛被打上一層馬賽克,抬頭,挑高的穹頂上是一架潔白的舊式飛機。
機身線條流暢,極具美感,仿佛天鵝的羽翼。
“多年以來,所有具有科研能力的國家都在研究分化者,他們的出現對科學來說是一場災難。”
語言轉化為文字,輸入柳卓腦海中,像一個曆經滄桑的人,平和地吐露著事實。
“分化者來源未知,形成原因儘管有猜測,但尚未切實證明,異能的原理更是對現有物理學體係造成了毀滅性打擊,與他們相近的畸變生物同樣如此。”
“他們像是新世紀的吸血鬼,在全球每一個角落你都能看到有關分化者傷害普通人類的報告,南美,中東,尤其是戰亂地區和不發達地區……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找出他們的特異點,讓神成為人。”
“第二次文藝複興嗎,”柳卓問,“那我呢?公司也好,政府也罷,但凡是個有名字的組織都在千方百計地找到我的行蹤。”
“……聯合國為此正在努力,我們必須找出23世紀人類的生存理論。”
柳卓閉了閉眼睛:“要怎麼做?”
“您身上藏著秘密,柳德米拉,我在此請求您,幫助我們找到那把能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要我怎麼做?”
“我們無力對抗新崛起的商業力量,隻能合作,在合作中伺機製服這頭巨獸,您所要加入的深藍合創就是一股新生的力量。”
“如果您願意,您將成為聯邦安全局的秘密成員,您會受到保護,雖然不足以抵擋槍林彈雨,至少也將使您儘量安全和幸福,而您的任務就是,找到曾在白雪研究所中記載了分化者相關實驗、代號為‘密室’的第二枚芯片。”
柳卓瞳孔驟然縮緊。
“請您不要驚慌,我們無意置喙您當時的選擇,白雪研究所的真相暫時不能展露在公眾之中,可以透露的是,我們的人員曾前往那裡試圖取得芯片,但由於不可抗力,任務最終失敗。”
維克多。
“‘密室’曾經作為核心芯片,記錄了大量寶貴的實驗資料,它將揭露有關分化者的一切秘密,但正如它的名字一樣,它在地下世界很有可能出現,我們需要一隻觸手,一隻足夠靈巧有力的觸手。”
長久的沉默過後,柳卓說:“可以。”
“這段與您的溝通記錄將被刪除,沒有備份,因此您沒有代號,沒有同伴,這遠比任何任務都危險。”
“再見,祝您醒來時,不會覺得這是一場幻夢。”
電波像一隻溫柔眷戀的手,撫摸過柳卓的臉龐,消散在了空氣中。
“……錨點已關閉,五秒後確認銷毀,計時開始……”
劇烈的眩暈感忽地襲來,柳卓眼前發黑又發白,像是卷入颶風一樣無法控製自己。
人聲交彙成複雜的聲浪,在耳邊嗡嗡作響,繃到極致的神經不斷發出無法捕捉到的尖叫,直到破裂的右眼再度傳來劇痛。
黑暗蒙住了神智,消弭了記憶。
睡吧,睡吧,就像什麼也不知道那樣。
柳卓再次拚儘全力掙紮起來,直到眼前出現了一點綠色的熒光,緊接著那光芒越來越大,越來越閃爍——
“醒了!醒了!聽得見我說話嗎?是我呀!”
“……奧爾迦,”柳卓無聲地說,“怎麼回事?”
天色已經再度泛黑,室內泛著暖融融的光,連空氣裡都是鮮甜的味道。
“在烤麵包,”奧爾迦說,“我早該說我媽不該把你從醫療艙裡弄起來,你的情況很不好,在車上就差不多休克了,到了中心區就開始搶救,你這次必須待夠十小時才能出來了。”
無數根細管連通身體,不斷輸送不同功效的藥劑,柳卓平複著呼吸,看向屏幕上顯示的剩餘時長。
還有差不多兩小時。
大部分藥劑都有助眠效果,柳卓閉著眼睛,昏昏沉沉再度睡去。
“……你將沒有代號,沒有同伴……”
維克多在哪兒?他死了嗎?
難以言喻的陌生感覺流淌過全身,柳卓鼻頭一酸,心臟跟著一起炸開,酸澀的汁水融進血液,送到了每根神經。
他是來執行任務的。
所以一切都是騙局嗎?
缺失的記憶在腦中作祟,隱隱疼痛很快又被藥劑壓了下去。
“對了,這個給你。”
奧爾迦敲敲玻璃蓋,遞過一條細長的半環狀物體。
“你不能用芯片,隻好拿終端了,這玩意真不好用,生物認證已經關掉了,你直接設置密碼就行,不過,你們吸血鬼會不會近視啊?”
……險些忘了這茬。
柳卓道謝,切入互聯網,開始搜索她之前默默記下的大堆名詞。
關於“義體進化學說”,是近幾十年來,義體移植開始廣泛應用後誕生的某種理論,由一個名字長到僅僅念出來都是對聲帶的一種折磨的科學界人士提出——為什麼不是科學家呢?是因為這貨甚至連個像樣的高等學曆文憑和研究經曆也拿不出來,僅僅有義體移植相關的工作經驗而已。
判定某種學說的價值是需要很多資料的,但這人的成果卻奇跡般受到相當多的支持,雖然大部分都是學生,但規模極其可觀,甚至一度到了足以當場成立個教派給這哥們披上法衣尊為祖師爺的地步,不過隨著狂熱支持者們的大批感染死亡——由於不理智的截肢手術和緊隨而來的移植手術,近年來這股熱潮已經退下去不少,但還有部分小團體在活動。
如果奧爾迦真的加入類似這樣的組織,那絕對耗子掉進了貓窩,深藍合創絕對不會想為這種一不小心就會威脅社會穩定的組織站台,但伊蓮娜為什麼到現在還沒發現?心大歸心大,難道會連這種事也不管嗎?
柳卓想了一下,驚悚地發現真的有可能,前提是有利可圖。
說到利益,埃絲特·萊斯利怎麼樣了?
柳卓不敢問,隻能在心底畫個十字。
可憐的小姑娘,演技不好罪不至此啊,下輩子換個爹,做個普通人吧。
奧爾迦或許並非有意,但她的雙手已經沾染上了鮮血。
柳卓明白自己之所以在這兒而不是隨便哪個深藍合創的醫院,全是因為這姑娘對自己異乎尋常的好感。
所以為了活下去,她得抓牢這根救命稻草。
活在黃金屋裡的人未必知道外麵的險惡,道路並不是直通羅馬,但沒關係,他們善良與否,與世界的運轉無關。
僅僅個體,並不能決定一切。
至於“深藍合創”,則在柳卓意料之外。
與銀色科技的義體生意不同,他們主營業務為電子商業和通訊。
這真是個多金且可愛的營業範圍,他們的交易支付平台單日流水高到光是看看數字都害怕,伊蓮娜喊幾句“奧利什卡”的功夫,貨幣就像水一樣嘩啦啦地自她身後流了過去。
它和銀色科技,兩家八竿子打不著的公司,那伊蓮娜有什麼理由要柳卓?
原因在這裡,它與政府有密切往來。
奧爾迦的父親很早就與伊蓮娜結束了伴侶關係,連奧爾迦也改姓母親的姓氏,柳卓粗略一看,發現此人與某部長同姓,外貌也頗有幾分相似。
柳卓暗自一笑。
接下來應該是……
她晃了下神,想起了在錨點裡看到的雕塑。
搜索結果顯示,那是一組名為“永恒的人”的紀念雕塑,用以紀念核爆災難中率先進入核心能源爆炸現場的那個小組。
他們是真正的戰士,他們給予了人類第二次生命。
搜索詳情裡有名單,柳卓一個一個看過去,不同國籍,不同身份,不同年齡的三十個人,在危難關頭站了出來。
她眨了眨眼睛,在頁麵中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Yingrui Liu(CHN)。
柳卓怔住了,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想些什麼,奧爾迦急匆匆的跑了過來。
“巴克斯,”她低聲說,“他給你發來了通訊。”
柳卓就著奧爾迦的胳臂,平靜地打了個招呼:“下午好,怎麼了?”
“……真幸運您還記得我,”巴克斯的嗓音平靜而富有磁性,“希望您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很抱歉,”柳卓回答他,“讓您失望了,我抱病在身,兩小時內不得離開醫療艙。”
“那真是太遺憾了,采石場現在非常需要您……”
奧爾迦忍不住了:“她在生病,巴克斯,而且,就算發生什麼大事也應該找我媽啊。”
“是紅隼,”巴克斯深吸一口氣,“資助他的老板今天到了采石場,但是紅隼無法上場。”
“換一個不就行了?你平時那麼厲害……求求你巴克斯,你想想辦法好不好?”
奧爾迦聲音裡甚至帶著恐懼。
“沒辦法了大小姐,”巴克斯說,“安娜,如果你真的把奧爾迦當朋友,聽我說下去。”
柳卓看看奧爾迦,說:“你知道嗎,我很煩不說清楚話的人。”
“他砸了三百萬,要你上台比一場,你的對手是他的手下,在拳場連贏了三十八場的格鬥王,外號叫‘鹿女’。”
巴克斯說。
“伊蓮娜·安東諾芙娜拒絕見我,比賽一小時後開始,你還剩四十分鐘準備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