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之隔,斯德哥爾摩並未平靜。
“繼續注射,穩定心跳……”
“加大電壓……速度太快了,拉斐爾,穩住。”
操縱電場力度的是個滿頭棕發目光怯懦的學生,聽到指示後他手一抖,被牢牢控製在電椅上的年輕人雙眼暴突,頭部半球形裝置不斷閃爍,數百伏超高電壓頃刻間貫通了每一個細胞!
治療室裡眾人大氣不敢出,為首的醫生緊盯儀器上不斷飆升的數值,連眼珠都不轉一下。
無影燈照出了他胸前的名牌。
瓦西裡·M·謝羅夫。
——這個名字能使任何一個23世紀的醫學生渾身打顫淚如雨下,凡他主編的課本都讓人在期末周看不見希望,凡他主講的課堂都驚心動魄但教室依舊人滿為患,有些人甚至上傳意識到雲端,然後拜托同學帶著傳輸設備去上課。
對全人類的健康和福祉來說,他無疑貢獻不小。
不過,現在被綁在治療器械上的年輕人顯然已被短暫地踢出了人類範圍。
“……提升速度太快了。”
少頃謝羅夫注視著屍體,淡淡道。
這話意味著實驗結束,眾人連忙清理現場,謝羅夫脫下手套,一整白大褂領口,劃動右臂呼出芯片,整理彙總實驗數據。
他的光屏界麵一目了然條理清晰,依次分為實驗1、實驗2,以及3和4,最後一條則是個未命名文件。
“博士,您損失慘重,”人工智能的電波在一旁的控製屏上跳躍,“我對此感到十分遺憾。”
謝羅夫翻開屍體的眼皮檢查,又繼續記下數據,做完一切後吩咐:“把他拿走,阿納斯塔西婭,您指什麼?”
他並不常講俄語。
意為“複活”的人工智能也轉用俄語回答:“最優秀的實驗體逃走,對您來說一定是個殘酷的打擊。”
“不,”謝羅夫握著材料,攤了下手,“孩子總是離開父母,就像一片葉子離開樹。”
他個頭足有一米九,年過四十身材依舊挺拔高大,一副斯拉夫人典型的冷峻外貌,黑發不服輸般根根直立,從湛藍得讓人心悸的雙眼裡,還能依稀窺見二十年前那個英俊高挑的醫學生留下的些許殘影。
人工智能利用它的分析庫快速計算了一下,說:“博士,您渴望家庭生活嗎?”
謝羅夫至今獨身,沒有任何資料顯示他結過婚或是有伴侶,更彆提孩子,誰料下一秒他聳聳肩,沒做任何回答,轉身離開了治療室。
醫院已經空空蕩蕩,提示鈴在一片寂靜中炸開。
“阿納斯塔西婭,接起來,”謝羅夫說,“——進展如何?”
“晚上好,博士,”對麵說,“一切如您所料。”
“維克多·虞,” 謝羅夫沉思,“是他嗎,那個中國人?”
“對。”
伊達·卡爾鬆背靠著房間門,一邊聽外麵的動靜,一邊分出心神通話。
“我不確定維克多什麼意思,”她說,“聖彼得堡並不安全,他……”
“沒那麼複雜,”謝羅夫表情冷酷,語氣嚴厲至極,“維克多可憐的智力水平不足以預見未來,從惡龍口裡救下公主是毛頭小子普遍的幻想,隻不過……”
他短促地冷笑一聲,斷掉了通訊。
大廳裡一時間隻剩下黑暗。
謝羅夫靜靜站著,低聲:“納斯蒂婭①,你還記得嗎。”
——神情稚嫩,兩頰還帶著一點嬰兒肥的小女孩出現在淡藍色光屏上。
下方時間,2204年。
小姑娘最多四歲大,懷裡抱著顆粉紅色的皮球,兩手托腮看向遠方。
塵封在動態照片裡的歲月呼嘯著撲麵而來,往後翻,幼童像棵青翠的樹苗逐漸越長越高,直到十八歲那年一切戛然而止。
隻剩下無數條艱深晦澀的實驗數據。
“我並不僅僅是渴望。”
良久的沉默後,謝羅夫終於啟唇。
“但為了人類能看得到未來,我甘願獻上一切,即使是生命。”
繁榮的港灣城市看上去無比安靜平和,暗處不斷滋長的罪惡藤蔓已經悄然逼近沉醉在狂歡中的人群。
迷霧如一張巨大的網,籠罩著一切。
*
“……啊……!”
一陣淒厲的慘叫突然穿透門頁直刺耳膜。
柳卓翻身坐起,用力過猛直接撲下了床,維克多已經先她一步貼近門前,見狀又轉回來扶她。
——不要出聲。
他在光屏上寫下幾個字。
——門外有東西。
柳卓看了眼右下角光標,1:30。
熟悉的時間。
“吱嘎、吱嘎……”
金屬門頁不安搖晃,少頃,一灘血紅的液體自門縫下麵緩慢滲入。
維克多右手微微一動,義肢自動打開,露出了屬於人類的完整手臂。
他湊近,蹲下身,抬起修長結實、傷痕累累的手掌,一陣輕微的水流聲嘩啦啦響過,下半截門頁反轉。
刺鼻的血腥味飄進鼻端,粘在門上的半隻眼球甚至還在緩緩向下滑。
維克多又把門翻了回去,義肢無聲合攏,看不出破綻。
這顯然是某種分化能力,但漆黑中柳卓什麼也沒看清,她快速套上衣服,摸索了半天才小心地挑起了窗簾。
外麵居然同樣是漆黑一片。
他們住三樓最儘頭301,窗戶外麵就是條懸空人行道,與隔壁某棟摩天大樓的開放式樓層相連,那是個銀行,虛擬投影晝夜不息地推銷金融產品,怎麼可能突然沒了動靜?
那隻剩下一種可能。
“這是我們見到的第幾個分化者了?”柳卓呆滯,“這幫人是成群結隊地往聖彼得堡來了嗎?”
話音剛落,她右眼一麻。
[識彆到信息,正在鏈接中,請您稍候……]
柳卓一驚,隨即瘋狂打手勢示意維克多過來。
沒有人。
但生命冊已經開始識彆了。
這也隻有一種可能。
合金門傳來怪異響動,倏地大開。
一陣窸窸窣窣過後,綠色羽狀葉緩緩探進了門內。
它的枝乾布滿白色粉狀物,鮮豔碩大的花朵微微顫動,濃鬱醉人的芳香霧一樣侵染著空氣。
花朵下方,赫然是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已錄入信息識彆:雙子葉植物綱—罌粟目—罌粟科]
[異變生物:惡果]
[表現型異能:致命狂熱]
柳卓緊盯右眼文字,心頭掠過一絲微妙的不適。
這是一棵畸變植物。
問題是,誰把它種在這裡的?
花朵緩慢晃動,像人在察看,花心探出一條鮮紅細長的舌頭,末端分叉,在空氣中嘶嘶作響。
連綿的黑暗隨洞開的門侵入室內,一時間寒冷得叫人不敢說話。
隨著花朵不斷搖晃,人頭果實“咚”一聲落地,頃刻間大片綠色枝葉連同花朵都退出門外消散得乾乾淨淨。
柳卓臉色一變衝進浴室,再出來時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不行……我幻痛了,踩你腳了沒關係嗎?”
維克多緩緩活動手指。
剛才,碰到她的頭發了。
銀白長發末端柔而輕,掃過金屬掌心時,仿佛有某種淡香同時侵入了神經。
“沒事,”維克多說,“說明你很容易感知外界刺激,適合生存。”
……果然有三個學位在手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柳卓大口喘氣,試圖驅散這種感覺:“要出去看看嗎?”
“先等等,”維克多指指玄關處應急按鈕,“聯係一下前台再說。”
柳卓瞄了一眼終端,呼出界麵切入網絡,頁麵徒勞地轉著圈圈,無應答。
另一邊維克多嘗試無果,側過臉,按住了耳後。
劇烈的電流聲過後,那頭傳來了聲音:
“……我哥……又勇闖啥地方了呀!”那人操一口中國西北方言,嗓門大得震天,“你打地道戰呢?”
維克多敲了兩下。
“目標在……儘量……信號……”
斷聯了。
“很像是製造幻覺的異能,”維克多開口,“我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