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非常陰沉，陽光似乎隻是錯覺。

某種隱秘的答案在柳卓心頭呼之欲出，幾乎要隨著心跳衝破皮膚，但還沒聽到回答，一陣尖銳的叫聲突然在耳邊炸響！

“……是海妖。”

維克多像戴了一層麵具似的臉上波瀾不驚，甚至連呼吸都沒什麼波動。

“這是汙染區域。”

柳卓張了張嘴：“車……？”

維克多右手微微轉動：“車上安了吸引源。”

一陣腥鹹的風猛地刮過，山崖下麵，爬上來一隻碩大的藍色軟體動物。

它緩緩挪動著，壓倒了好幾根測速杆，上身呈現出的形態和人類相似，但皮膚呈半透明，可以清楚地看到藍色的血流和心臟，雙臂自肘關節開始是花瓣一樣緊緊收攏著的長觸須，下半身大小幾乎是上身的三四倍。

它的頭發長而乾枯，亂糟糟拖在地上，類人的麵孔扭曲奇怪，雙眸發藍。

在柳卓盯著它時，本該是嘴唇的部位忽然下陷，整張臉從下部撕裂開，變成一張奇大無比的嘴，呼哧呼哧地往身體裡吸著空氣，整個身軀像氣球一樣迅速膨脹起來。

眼前自動跳出了血紅文字。

[自檢完畢，切換至穩定版]

[已錄入信息識彆：頭足綱—蛸亞綱—八腕目—無須亞目—章魚科]

[異態生物：海妖]

[表現型異能：在你之中]

“畸變生物……”柳卓喃喃道。

冥冥之中有股微妙的熟悉感在腦海深處悄然生長，柳卓一把拽住維克多：“研究所……”

然而海妖尖利刺耳、類似生鏽電鋸啟動的叫聲猛地切斷了她的話音。

它雙臂的觸須完全打開了，不知是不是因為維克多口中的“吸引源”，它揮舞腕足，朝著燒得隻剩殘骸的貨車飛快移去。

[警告：檢測到攻擊意圖，請儘快轉移至安全地帶]

柳卓恨不得把右眼挖出來，維克多卻攥住她手腕，指向路邊歪七扭八的測速杆：“去開。”

柳卓終於明白他要乾什麼了。

畸變生物吸引源是違禁品中的違禁品，這輛車絕不能開進市區裡，但如果兩個被綁架的倒黴蛋不僅被丟進了汙染區域，還惹來畸變生物把車啃個乾淨，這事就毫無可挑剔之處了。

但還有重要一點：“我會被認出來的。”

“不會，” 維克多回答，“相信我。”

海妖顯然對燒毀的車殼很感興趣，整條魚都鑽了進去，揚起頭顱在空中轉動，兩顆沒有眼白的眼球突然和柳卓對視了一瞬。

柳卓儘量保持冷靜，快走了幾步湊近壓彎的測速杆，果然發現它上半部分的警示燈其實是個簡易呼叫裝置。

應急按鈕上濕漉漉的，柳卓滿手都是粘液，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正在產卵的海妖。

它也在看柳卓，藍色血管中電光閃爍，長發變淺，瞳仁縮成了人類的大小，一點白色從它雙眼中心開始擴散，線條優美的鼻梁和嘴唇山丘般隆起，成了一張貨真價實的人類麵孔。

一張和柳卓一模一樣的麵孔。

“……希瑟，”海妖張開大嘴，嘶嘶地吐出幾個詞，“希瑟。”

柳卓霎時間渾身僵硬。

[我將重現]是自愈異能，看來[在你之中]就是模仿異能了。

“希瑟·蘭，”她呼吸急促起來，“你喜歡她的模樣？她長什麼樣子？”

海妖歪著腦袋，似乎聽懂了，臉部再度開始扭曲，柳卓來不及多想，探手往右臂芯片位摸去——

嬰兒一出生就會在右臂植入生物芯片，用來進行身份驗證等手續，還能存儲影像，切入互聯網等等，終端隻能說是個功能欠佳的替代品。

但柳卓摸了個空。

她愕然，撩起袖口，右臂皮膚光滑完整，象征芯片的一小塊凸起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皮膚傳來刺痛，海妖布滿吸盤的腕足不知何時探了出來，卷住了她的胳膊。

“希瑟，”海妖說，電光迅速褪去，“希瑟。”

它的卵從車殼裡溢了出來，流得到處都是，其中隱隱可見蠕動的小章魚，每隻都頂著一張米粒大小的人臉。

柳卓驟然尖叫出聲，狠狠一收手臂，用力過猛竟然生生將那根觸手拉斷了。

海妖的臉沒有變化。

它不是在呼喚希瑟的名字，它是在向柳卓打招呼。

＊

斯德哥爾摩，清除中心。

驟然彈出的警報把所有清除員都嚇了一跳，有人小心翼翼地查看，又看看同事們，說：“有人闖進了汙染區域。”

“我們管不著，”077說，“你想管就你去。”

“我去就我去，”編號099的清除員站起來，“在哪個方位？”

077不動聲色地往後一挪，擋住了操控台：“急什麼，他們自己找死我們又攔不了。”

“這是我的工作，”099心平氣和，“我自己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很快就回來。”

077聳聳肩：“在06港口，去吧。”

099看了一眼操控台，隨即走了出去。

其餘同事們沉默地看著她，077嗤笑一聲：“有什麼可驕傲的。”

通往06港口的公路已經處於半廢棄狀態，但099卻收到一條超速提示。

“06中心畸變生物清除員，編號099，”她向人工智能提交了身份證明，“我們收到警報，有人誤入汙染區域，需要救援。”

“抱歉，此地受私人管轄，限速。”

099沉思了一會兒：“我怎麼才能快點到達？”

“您可以取得地產所有者認可，常用方法有：1.向銀色科技取得授權證明；2.開具政府報告表明行駛必要；3……”

“去你的。”

099喃喃道，猛踩了一腳油門。

警報是在懸崖附近發出的，099到達時，一隻找到巢穴的海妖正在產卵，此外還有受傷的一男一女。

“……兩個被追債的倒黴蛋，”099一邊低聲彙報一邊打量，“男的是改造人，女的不知道，總之都被打慘了。”

“是不是分化者？”077問。

099說：“分化者不歸我們管。”

077冷笑：“我說管就管，帶回來。”

“那個，”縮在後座上的女人小聲說，“可以把我們帶到醫院嗎。”

099掛掉通訊，說：“可以。”

“謝謝你，”女人說，“我叫……安娜，你呢？”

“Y-e-a-d-a，伊達·卡爾鬆，”099回答，瞥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另一個，“你們倆之後要怎麼辦？”

“能活一天算一天吧。”安娜輕描淡寫。

她的頭發是罕見的銀白，帽衫被海妖的有毒粘液腐蝕了好幾道，黑紅方格長裙倒還很漂亮，至少不那麼狼狽。

伊達·卡爾鬆見過很多遭遇畸變生物的人，無一不是驚慌失措大喊大叫。

“你以前見過畸變生物嗎？”她問。

柳卓捂著右眼，一行一行跳出的小字正聚焦在伊達的臉上。

[已錄入信息識彆：木蘭綱—薔薇目—薔薇科]

[表現型異能：如此傑作]

這是一位植物分化者，但這個異能又是什麼意思？

柳卓搖搖頭。

“不用怕了，”伊達見狀，又主動開口，“你男朋友沒事，隻是強行摘除義體造成的錯位和輕微感染，去醫院處理一下就沒事了。”

柳卓一頓，看向歪倒在座位上的維克多。

這是輛沒有頂，當然也沒有門的載具，就是個帶輪子的金屬架，高空狂風呼嘯，幾乎把維克多吹走。

“謝謝。”柳卓又說了一遍，“我們會離開瑞典的。”

四周的景象正逐漸變化，拔地而起的高樓越來越多，頭頂的天空也越來越小，交錯縱橫的道路見縫插針地生長，樓與樓、區與區之間一閃而過的飛行器尾跡拖曳，留下淡淡的彩色煙霧。

汙染與科技一體，□□和機械共生。

向下看，街上走過的大多數人都佩戴著金屬義體，有的笨重，有的輕巧，年輕人們多半頂著色彩繽紛的發型，間或夾雜幾個奇異的cosplay選手。

柳卓忍不住摸摸維克多的臉側。

這小子乾脆利落卸掉了自己兩隻手，又示意她給自己臉上來了兩拳，現在也不知道是裝暈還是真暈。

醫院仿佛一個金屬籠，柳卓心驚膽戰，看著維克多被送進治療艙掃了幾圈，人工智能讀了賬戶餘額後，溫柔地向柳卓表示：

“支付完畢後，您的餘額將低於安全限額，請問是否切換賬戶？”

柳卓歎氣，她不該覺得給無良研究所打黑工能致富的。

“切換，”她說，“身份ID號是……”

“不用，”維克多一手按著玻璃，一撐坐了起來，“繼續劃。”

“ 叮咚”一聲支付成功，柳卓連忙撲到治療艙前：“怎麼樣？還能動嗎？我們怎麼走？”

“用腿，走到接駁點，”維克多平靜地說，“再坐船到赫爾辛基，回聖彼得堡，他們請我回去做研究。”

柳卓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可你隻剩三毛錢了。”

維克多反問：“三毛錢不是錢嗎？”

他的語氣實在太理所應當，以至於柳卓以為他是在世界經濟論壇上發表演講，而不是委委屈屈縮在小號治療艙裡討論逃亡。

“清除員走了嗎？”維克多接著問，“生命冊運行正常嗎？”

柳卓說：“給錢我就告訴你。”

“隨便花，”維克多泰然自若背出身份號，“拿去。”

最終柳卓還是當著大廳裡小二百號人的麵大聲說出了“繼續劃”，將戰利品——一小份營養液拿回去，當著罪魁禍首的麵堂而皇之喝掉了。

“是柑橘味，”柳卓翻到背麵，念配料表，“柑橘，原產地為中國……你是中國人，為什麼不回中國？”

“太遠了，”維克多說，“回不去。”

……明明是窮得回不去才對吧。

一樓大廳裡還是擠滿了人，自動門不斷向兩邊滑開，像一張大嘴。

灰色的帷幕籠罩了世界，雨中巨型廣告牌仍閃爍不息。

柳卓深吸一口氣，踏出了醫院。

＊

“那對男女從醫院逃走了。”

077丟下一疊檢測報告，近乎咬牙切齒。

“柳德米拉·瓦西裡耶芙娜·貝洛娃，你明明知道銀色科技要這個人！”

伊達拿起報告，不置可否：“那又怎麼樣？”

“你沒聽清嗎。”

077目眥欲裂。

“我說，是伊森要這個人！”

伊達一目十行，自顧自瀏覽著報告。

“雌雄大盜，”她自言自語，“還挺有意思。”

一片嬌嫩的淡粉色玫瑰瓣忽然飄落，077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芬芳馥鬱的花香迅速充滿了整個房間，如有實質一般將077仰麵壓倒，隨即大片大片玫瑰花瓣鬼魅一樣旋轉著現身，頃刻間淹沒了不斷掙紮的077！

伊達頭也沒抬地打了個響指，滿地玫瑰花瓣旋即消失，地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剩下。

“伊森和我有什麼關係，”她說，“首字母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