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到了(1 / 1)

死刑犯行刑前夜會有一頓豐盛餐食,這是監牢內不成文的規定。

意在提醒犯人珍惜陽間僅存的時光,待到入了陰司地府,安心投胎,來世莫要重蹈覆轍。

今夜,裴瀚辰的餐食異常豐富。

裴國舅領了旨即刻攜全家去往江蘇淮安赴任,降職為淮安太守。雖官降三品,但江南之地富庶,物產豐美,裴國舅一家也吃不著苦,皇後終是給了母家些體麵後路。

遭此變故,全家人好歹腦袋還掛在脖子上。但心愛的兒子裴瀚辰馬上就要與自己陰陽兩隔。

裴國舅來不及悲傷,求了又求,得以寬限兩日,臨行前總算能與兒子見上一麵。

父子二人相顧無言,涕淚交錯地哭作一團。裴國舅輕歎一聲:

“兒,我求遍了。那些言官慣會見風使舵的,如今鐵證如山,加上皇後娘娘已棄了咱們,沒人肯幫我們。

而那些武將,他們與姓白的一夥,結黨營私,恨不得每日彈劾我以往的錯處。皇後娘娘如今命我早日離京,我沒有辦法……”

裴國舅哽咽著說不下去,仰頭把眼淚逼回去,接著溫聲勸道:

“兒啊,爹的錯,爹沒能護你周全。爹隻能讓你吃頓好飯,明日你走得安心些,下輩子我們還做父子,爹欠你的來生再還給你。”

裴瀚辰哭得說不出話,時至今日,他也無話可說。

牢門外傳來獄卒冰冷的提醒:

“時辰到了,煩請國舅爺也疼疼咱們。耽誤了時辰,我這賤命可擔當不起。如今您也該辭行了,夜寒露重,國舅爺當心身子,早些回去罷。”

獄卒的表弟有一幼女,前年失蹤的時候才四歲。全家人寶貝似的疼愛著,恰逢元宵燈會全家帶著幼女出門賞花燈,許願求個吉利。

燈會人流擁擠,表弟忙著給幼女買撥浪鼓用來逗趣,牽著女兒擠進攤販。撥浪鼓買了好幾個,再扭頭過去,女兒就不見了。

從那之後表弟每日望著那撥浪鼓出神,不吃飯也不說話。有一日弟媳回家打開門,便瞧見丈夫吊在麻繩上斷了氣,臉都發紫了。

弟媳一句話也沒說,整理丈夫的後事。辦完喪事後,在丈夫的墓和女兒的衣冠塚中間,留了個位置。

喪事結束的當天夜裡,弟媳揣著那幾個撥浪鼓,服下砒霜,穿戴整齊躺進當間那個挖好的方形土坑。

翌日清晨,弟媳被人發現的時候,臉上還掛著恬靜的笑。

一家人就這麼喪了命。

直到前幾日,太子案發,獄卒一直掛心著淒慘離世的表弟一家,打聽到那受害名冊上,表弟那四歲幼女的名字,赫然在列。

獄卒冷眼瞧著裴國舅,言語譏諷:

“國舅爺不必太過憂心。等您到了江南,那地界氣候濕潤,又富庶。您呀,大可再生幾個孩子。

畢竟到時候也不會有拐賣幼童的魔頭,您說是吧——”

獄卒陰陽怪氣,句句直戳裴國舅的肺管子。

裴國舅大勢已去,也沒有氣力和獄卒扯皮,擺了擺手回頭看裴瀚辰最後一眼,就轉身離去。從此父子,天人永隔。

“國舅爺交代了,給您特意備上這頓好飯。嘖嘖,您呀,真是好福氣,不知道那些被您害死的女子幼童,可曾有您這般好福氣?”

裴瀚辰臉上青白交加,曾經的傲氣已經消磨殆儘,麵對獄卒也隻是低頭沉默著。

獄卒解了氣,又啐了一口,冷哼一聲,例行高聲道:

“行刑未到,吃飽喝好,陽世有來生,陰世轉陽早。”

話畢,豐盛餐食放至地麵,獄卒轉身離去。

鎮國公白府內,白嫿端坐於紅木桌前,望著桌上蓉兒的牌位,眼淚撲簌簌落下。

自前日晨間定了裴瀚辰的刑,白嫿便告請歸家,命人快馬加鞭傳信至塞北邊疆,將此喜訊告知爹爹和兄長。其餘時辰便閉門不出,每日瞧著蓉兒的牌位便是一整天。

雪芽憂心得不行,命小廚房做了安神湯,湯裡添了酸棗仁、桂圓、百合、紅棗、枸杞、桑葚。入口酸甜生津,也有安神之效。

雪芽端著瓷碗湊上前去,紅著眼眶勸道:

“郡主當心身子,明日那奸人便會行刑,以命償命。郡主飲些湯水,今夜好眠養養精神,明日您還要替蓉姐兒前去觀刑呢。”

白嫿抬了抬眼皮,看向雪芽,還未言語,卻瞧見雪芽眼眶裡的淚大顆大顆地落下。雪芽放下瓷碗,咻地跪在白嫿腳邊,哭著勸道:

“雪芽求您了,郡主,雪芽求您了。你不為著自己,也該為著蓉姐兒,若蓉姐兒瞧見您這副不飲不食的憔悴模樣,她該多難過啊。

求您了,求您好好的,雪芽瞧見您這樣,心裡好痛……”

白嫿吸了口氣,扶起雪芽,纖細白皙的手撫上雪芽布滿淚痕的臉,輕輕拭去雪芽臉上的淚珠。

白嫿扯出一絲笑容,輕聲勸道:“雪芽彆痛,我沒事,喝了這碗安神湯,明日好去觀刑。”

說罷端起瓷碗,慢慢喝著。

雪芽瞧著白嫿忍著傷心安慰自己的模樣,心下更是難過,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泫然欲泣。

白嫿嘴角掛著笑,指尖輕觸雪芽眼眸之下,故作輕鬆道:

“雪芽如今可是越發不聽話了,怎的我的話可是不管用了?才剛哭過,瞧你眼睛腫成個桃似的,日後不喚你雪芽,叫你兔牙可好?”

白嫿一番話逗得麵前人兒破涕為笑,但隨即雪芽又抹了淚正色道:

“雪芽自小便跟著郡主,是郡主從人牙子手裡救的我。郡主待我如親姐妹,如此恩澤雪芽至死不忘。雪芽這輩子隻願郡主平安喜樂,彆的統統不求,刀山火海,雪芽眉頭都不會皺一下,雪芽隻要郡主好好的。”

白嫿心裡軟成一片。

主仆二人淚笑交錯,言語間雪芽又恢複了那副俏皮模樣,講著趣聞逗得白嫿淺笑連連。

突然白嫿問了一句:“南月呢?如今案子已了,她若另有盤算,我也可給她一份良籍,贈些盤纏。天下之大,女子也不必一心想著嫁人,困於方寸之間。”

雪芽笑著回話:

“郡主多慮啦,南月這幾日見您精神不濟,憂心得很呢。昨兒還巴巴地問我說,您先前在閨閣之中有何喜好,她好去集市搜羅采買,也好叫您解悶兒。”雪芽頓了頓,又說:

“這不,今日午後南月說要出門給您淘些您先前愛看的話本兒,現在這個時辰興許回來了,我怕她再擾您歇息,就提前知會她今夜不必進屋侍奉。

今晚呀,雪芽陪您好好歇息,雪芽可是要監督您,莫要再不拿自己身子當回事,您要是再不好好安睡,雪芽,雪芽可要和您置氣了。”

話畢,雪芽嘟起粉唇,假裝生氣。白嫿笑著刮了下雪芽的臉頰,眼眸中帶著暖意。

夜深,主仆二人歇息。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裴瀚辰看著眼前滿滿當當的飯食,吃不下去。想了想父親臨彆的話,害怕恐懼之餘,隻剩絕望。

既如此,便吃了這斷頭飯,明日好上路吧。

裴瀚辰一邊吃一邊淌著眼淚,渾然不覺身後默默立了個人。那人隱在黑暗之中,身形瘦削,看不清眉目。

裴瀚辰隻覺後腦唰地閃過一股涼意,回頭看去。卻瞧見身後那人,身著夜行衣,戴著墨色麵罩,全身上下隻露出雙眼,那眼眸中不帶任何情緒,卻看得裴瀚辰全身發寒。

驚詫之餘,裴瀚辰卻突然發現那雙眼眸似乎有些熟悉,在哪見過呢?

裴瀚辰想不起來。

但他也沒必要想了,隻對著黑衣人說:

“我如今斷頭飯都吃上了,明日便要被處以極刑,雖不知你前來所為何事,有何恩怨。但你也不必殺我,我的命數,注定要儘了。”

黑衣人盯著他,像盯著菜市場肉攤裡倒掛著的肉架,眼神中一絲波瀾也無。

裴瀚辰被盯得如坐針氈,正欲開口詢問來者何人,脖頸一麻,就被一記手刀給弄昏了過去。

待裴瀚辰再度醒來,這監牢裡哪裡還有那黑衣人的身影,裴瀚辰眼前空蕩蕩的,腳邊卻多了一顆藥丸。

裴瀚辰俯身湊近看過去,卻發現那緊鄰藥丸的地麵上,被人用灰土畫了行字。字體微小,細細看去發現上麵寫著——

行刑前服下,可保你一命。

裴瀚辰看著黑衣人離去的背影,那人好似不被監牢束縛一般,卻不知是為何人。

裴瀚辰又看了看手中藥丸,內心思忖。

事到如今,沒有誰是靠得住的。

尚且不知這是毒藥還是什麼,明日藏於舌下,行刑前吞了便是。

今夜,能多活一刻是一刻罷。

翌日清晨,南月早早地近前服侍,昨日集市采買的除了話本還有許多小玩意。南月跟在白嫿身邊,好似換了個人。

許是雪芽那個鬼丫頭,連帶的南月也開朗了些。初次相遇時南月那些驚慌敏感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柔婉穩重。

南月做事細心妥帖,同雪芽一起近身伺候。

一個穩重大方,一個機靈聰穎。很得白嫿的心。

談笑間南月便給白嫿理好了妝發,淩雲髻當間插著一支白玉嵌珠翠玉簪。

白嫿對著銅鏡瞧了瞧,換上一副累絲赤金梅花簪,簪上金絲纏繞,托舉著殷紅的梅花寶石,晶瑩剔透,光彩奪目。

南月笑著誇郡主清麗動人,而白嫿看向銅鏡中的自己,抬了抬眼皮,並未言語。

京城午門外,離行刑時刻還餘一刻鐘。

刑場周圍宛如鬨市,京城百姓皆來觀禮。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白嫿卻突然瞧見一抹熟悉的身影,頓時喜上眉梢,連忙走下觀刑台,奔上前去,發出一陣驚喜的呼喚。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