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吃。”虞樹棠真心實意地說,這幾道菜都很有南方風格,清淡鮮美,“老師,沒想到你竟然會做飯。”
這話柳見純倒是第一次聽說,大部分人都看她的外表,先入為主地認為她一定很會做飯:“竟然嗎?”
“對啊。”虞樹棠自自然然地說,“你這樣年輕的教授,肯定大部分時間都放在學術研究上。”
“那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呀。”柳見純一笑,她無論是微微一笑,還是特彆開心的笑,都是一般的柔情似水。“做老師的也得每天做飯給自己吃,不做飯,就隻能吃食堂了。”
虞樹棠說話的時候,總是特彆禮貌地直視著她的眼睛,隻不過她心裡有鬼,總想著躲避,又怕被發現端倪,隻好微微睜大眼睛,努力維持著這個對視。
“教職工食堂好吃嗎?”虞樹棠順口說道,“學校西區二食堂最好吃,小苑食堂還可以,若萍食堂算兩區中間的,最精致不過價格高一些。”
“挺好吃的,東區教職工食堂有家陽春麵做得好,湯頭是用應季河鮮吊的。”柳見純道,“西區的我不經常去,那兒有很大一塊地方是自助的形式,菜樣特彆多,米飯麵條,什麼都有。”
“那你們平時去學生食堂吃飯嗎?”虞樹棠吃了一棵小油菜,沿著這個話題閒聊了下去,她以往從不覺得安靜是種尷尬,可和柳老師在一起的時候,她卻總是想多聊兩句,一方麵是因為禮貌,另一方麵,是因為好像無論講什麼,柳老師都能妥帖地給接住。什麼話經由柳老師一說,都輕緩有度,讓人很舒服。
“當然去呀。”柳見純抿化了一絲魚肉,說到這兒,她忍不住笑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學生食堂有好些窗口做得好,我們都喜歡吃,而且我也是從學生過來的呀。”
虞樹棠望著她,突然覺得她這雙眼睛實際上和她本人是並不相合的。眼睫深濃的桃花眼帶著一種分外含情的媚氣,也就是柳見純周身端莊的氣質將其壓住了,反而生出了這樣的溫柔矜持來。
她一向很有邊界感,然而這時候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柳老師清澈的瞳仁吸住,順理成章地問道:“老師,你們那時候也和我們現在差不多嗎?”
“差不多的呀。”柳見純想了想,“我是07屆的學生,那時候的校園和現在幾乎都沒什麼改變,也就是最近這幾年規劃建起了鹿鳴樓,想做校園新的地標建築。食堂的飯菜倒是有不少變化,我們那時候,中午有葷有素的吃一頓,一般才花四五塊錢。”
“那這樣一算,你在這兒都已經十七年了。”虞樹棠吃乾淨碗裡最後一點藜麥飯,有點驚訝地揚了揚眉,柳老師本人三十多歲,這幾乎是半個人生的長度了。
這樣的人一定很堅定。虞樹棠想,她是沒辦法想象從本科到博士,再到留校任教,十八歲進入大學,整個二十代都為學業和事業在一所學校生活努力的。這樣的道路看似是筆直的通途,可路上該有多少其他的抉擇和迷霧?
柳見純以往從來沒想過這件事,今天虞樹棠一說,她心裡也有些微微地感慨,不知不覺,她在惟寧大學居然已經十七年了。
“吃好了?”她看虞樹棠放下碗筷,“再喝杯水休息一會兒吧,這會兒外麵太陽正大,我們稍停一停再回學校。”
“我洗碗吧。”虞樹棠說,“老師,我總不能什麼都不做,這樣太過意不去了。”
“我們都不用做什麼的。”柳見純笑道,“家裡有洗碗機。”於情於理,她都不可能讓既是客人,又是學生的小樹幫忙乾活,就拿起桌上自己的水杯,讓她幫自己帶去客廳。
虞樹棠知道她是不想讓自己動手,要這樣支開自己,一時之間有點不情願:“那碗碟也得讓人放進洗碗機啊。”
“水杯也需要有人倒水呀。”柳見純道,她挑起視線望著虞樹棠,“小樹,冰箱裡有椰子水,你幫忙給我們兩個一人倒一杯,好不好?”
她說話愛用語氣詞,說請求的時候,總喜歡加上一句婉轉的好不好,虞樹棠想不論是誰都沒法拒絕的。
嚴絲合縫的嵌入式冰箱旁邊是個水吧台,置物架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各色的杯子,從清透的玻璃杯,到精致的馬克杯,再到虞樹棠懷疑是柳老師自己做的,形狀和顏色都十分可愛的陶瓷杯,從大至小,從高至低,和冰箱裡的食物飲料一樣,分門彆類,條理分明。
柳見純的秩序感簡直像標準的馬賽克瓷磚一樣橫平豎直,那些“小蝴蝶酥”式的瞬間,大約就像瓷磚裡頭鑽出的生命力很頑強的小花。
虞樹棠擰開一瓶椰子水,一邊倒,一邊漫無目的地想著。她雖然和柳見純不能算接觸得很多,但真受了付少琳那樁八卦的害,現在柳見純隻要一做點什麼,她情不自禁地就會想到這個昵稱。
柳老師的媽媽和爸爸一定特彆愛她吧,要不然也不能起出這樣一個窩心的小名來。
一瓶椰子水正好倒滿兩杯,她剛把玻璃杯放到茶幾上,柳見純也從廚房出來,手裡端著個精致的小果盤,上麵放著洗好的西梅和兩個剖成兩半的黃金百香果。
中央空調平穩地運作,發出一點輕微的噪聲,氣氛異常靜謐,虞樹棠也不看手機,一邊遙遙地望著玻璃拉門後姹紫嫣紅的後院景色,一邊慢慢地吃著飽滿清甜的西梅。
柳見純將一支木柄的小圓勺遞過去:“小樹,百香果我們一人一個。”
“謝謝。”虞樹棠接過來,“老師,那團粉紅色的花是什麼?”
她注意那些花很久了,從二樓的書房望下去,最顯眼的就是那幾蓬巨大的粉花,開得鮮烈恣意,生機勃勃。
柳見純頭都沒轉,就知道她說的是什麼:“這個品種叫做貝拉安娜,是第一種開粉花的喬木繡球,我們去院裡看看吧?”
這樣遙望已經夠美麗了,可當虞樹棠走進這個後院時,簡直疑心自己真是進了個世外的小花園。柳見純給她介紹說這都是最好養的花朵,撒下種子時不時地澆水,就能夠養得很好了。但這些花排布美麗,和後院裡實用美觀兼顧的鐵藝桌椅相得益彰,絕對不是隨隨便便毫不用心就能打理出來的。
兩人坐到遮陽傘下,虞樹棠很認真地欣賞著鮮花,長長的睫毛動也不動,仿佛能讓一隻蝴蝶久久地停駐。
柳見純又想到這個譬喻。小樹總是這樣目光專注,心無旁騖,在大學時期,這樣的優等生已經很稀少。縱使知道她對自己沒有任何多餘的情意,然而被這樣的近乎排他的目光一照,柳見純還是忍不住想了解她,抑或是被她了解。
虞樹棠靜靜地凝望了一會兒,倒不是因為這些花有多麼珍貴,正好相反,即使她對花草一竅不通,從外表也能大略知道這些全都是繡球,月季之類的大路花。
她自己家裡也有院子,花草是專門請人來栽種的,每月也都有人專門來維護打理,每一樣品種都有不平凡的名字,甚至於風水上有什麼好處,一年四季交替盛開。
可不知道為什麼,虞樹棠總覺得那些花都不是活的,沒有生氣,它們隻是作為飾物開在院子裡,沒有切實地在自己的生命裡開放。
她其實剛才有一瞬間覺得柳老師家和自己家有點像,秩序井然,無論是水杯還是書籍,都排布的分明清晰。但自己家不會有手作的可愛陶瓷杯,不會有有趣的時髦小手辦,也不會有隨處可見的、插著鮮嫩花朵的花瓶——不會有一切,讓你感到生活的東西。
“花瓶裡的花都是這兒的嗎?”虞樹棠問。
柳見純小小地嗯了一聲:“我經常剪些花枝來鮮插,去了葉子,定期換水,能夠保鮮很久的。”
金黃的陽光打在陽傘上,虞樹棠眨了眨眼睛,這裡既不是宿舍,也不是在外租住的小區,不是任何她熟悉的環境,而她竟然有點犯困了。“很好看,餐桌上的荷花還有香味。”
柳見純很輕地抿住嘴唇笑了,眼睛也柔柔地彎起來,低聲道:“困了?”
虞樹棠仍然坐的很直,隻是兩條腿不自覺地攤開了。她個子高挑,小腿修長,看起來幾乎要探出遮陽傘籠下的這片陰涼。
“啊?”虞樹棠朦朧地應了一句,“沒有啊。”她的聲音也低低的,“沒有啊老師。”
柳見純心裡頭軟綿綿的,她拿手支著臉頰,在一片鮮花翠影中靜靜地望著這棵小樹的側臉。她是害怕虞樹棠真的睡過去栽倒,才得這樣稍微盯著一點……
她所有淩亂的、理不清楚的思緒仿佛在這一刻被撫平了,往後所有的事情她都暫時不再考慮,這一切因何而起她也不再反複回想,隻有這靜謐的,沉默的一刻時間靜靜地流淌。
對年輕美麗的女學生一見難忘,聽起來真的太膚淺,柳見純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要不是因為自己稀裡糊塗提出的買車的事情,她相信虞樹棠很快就會把自己這位老師給徹底忘記的。她毫不懷疑,這是件好事。
所以一切都該撥亂反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