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在孩子的份上諸多忍讓。
他又不會養孩子,見鄭秋菊待石墩如親子,總以為她也和自己一樣是個不會說話的。其實心還是好的。
但這些年來三番五次在章家的事情找茬兒,他也憋不住了。
他們兩人就不是一路人。
他當初想給娃找個娘。鄭家想找個強壯的女婿,一拍即合。
這幾年下來硬生生熬成了仇家。
“現在就寫休書!”
程武兩眼一瞪齜牙怒目,窗邊圍觀的孩子都嚇得哎呦哎呦跑了,鄭秋菊頓時臉沒地方擱,又仗著在自己家揮手就要打程武。
程武這會兒也氣得王八殼子都要被掀翻了,抬手一甩手臂上肌肉都在抖,鄭秋菊這個鄉裡小姐就被推譲了個趔趄。
鄭秋菊氣的目怒,鄭裡正煙杆子一拍桌子,“夠了!”
鄭秋菊朝她爹委屈看去,眼裡滿是靠山的篤定。
但裡正隻嗬斥她道:
“以前真是把你慣壞了。”
鄭秋菊一臉驚詫不可置信。
鄭母聽見書房裡動靜,急忙把鄭秋菊拉出來。
看著氣的咬牙切齒的鄭秋菊,鄭母盤著手上的佛珠,說她太過了。
鄭秋菊這會兒一下子就怨起爹娘了。當時本就被迫嫁,此時被程武這般羞辱下臉麵,她娘還說她太過了。
口口聲聲說這門親事是為她好,實際上就是為他們自己打算!盼著戰亂程武有力氣看家護院,平時農忙也是個好苦力,好處都他們得了,她隻得一肚子窩囊氣還被娘家人擠兌。
鄭母好說歹說,鄭秋菊就是不聽,目光陷在謀算的報複中。
鄭母道,“老七你聽我一句勸,程武這個性子絕不是惦記旁人三心二意的,你們好好說話,問問他和章家的前塵往事。”
其實早就問過了,但是程武腦子抽風似的完全不記事,隔幾個月就變一個答案。一會兒是章有銀逃難路上救過他,一會兒是章有銀傻子可憐,一會兒是為他死去的雙親積攢陰德做好事。導致鄭秋菊壓根就不信,隻信自己相信的。
又見程武一身蠻力凶神惡煞的,鄭秋菊還懷疑過他是不是逃兵。
但鄭裡正想都不想就否決了,程武這腦子能逃的出來?再說他這腦子去當兵都怕把箭頭射在自己人腦袋上。
鄭裡正覺得是莽匪更多。但腦子笨人也實誠善良,也是好拿捏的。
鄭秋菊越想越氣,他們就是相信程武老實人,也不相信她。鄭母還在道,“你這性子真的改改,這被休了名聲可不好聽。”
“世道戰亂鄉裡改嫁和離的還少嗎?名聲名聲!就是我爹是裡正我就不能被一個窮鬼休?就怕我回來吃你們的米飯嗎?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還是你們偏向哥哥嫂嫂們,家裡就我一個是外人了?”
鄭母氣的胸口疼,手指忍了忍,到底沒揚起這一巴掌。
她臉上那一個悔啊,終於懂什麼叫做溺子如殺子了。
鄭母沒說話了,空氣靜的可怕,隻聽見壓抑氣急的呼吸聲,隻看見彼此眼中對抗的極度失望。
半晌,鄭秋菊反而冷靜下來。
爹娘就是她的底氣,她再跋扈也會看人臉色,慢慢地不甘心地低下了頭。
而這會兒,書房裡的裡正麵前鋪開一張紅紙,正提筆寫戶籍變更申請文書。
幾十年老裡正,村子裡孩子出生死亡都經過他手辦理,文書也有現成格式,他隻要筆跡端正地填寫內容就好。本熟手於心的,筆尖嘩嘩遊走,驀然地一頓,頓時氣的手一抖。
村名那格子裡,本是山狗村,他寫成了山溝村!
而罪魁禍首還一臉懵地盯著紅紙看。
要不是程武這個禍害人的文盲,把他原本定的“山溝村”寫成了“山狗村”遞給書吏,何至於他會頻頻寫錯村名。
一張半尺長小三寸寬的紅紙,衙門每季發有定額,寫錯了用超了就得自己掏錢買。
一張折算下來快一文錢了。
“怎麼了?”程武見裡正臉色鐵青。
鄭裡正才不會告訴程武他寫錯字了心疼錢,不然這狗嘴不定怎麼笑人。
不一會兒,程武從書房出來了,看他麵色輕鬆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像是事情辦成了。
鄭秋菊一下子火氣就冒出來了。為了一個外人說要休他,他怎麼不和人家一家子去過。
程武不讓她好過,她也不讓章家好過!
鄭秋菊立馬進了書房,他爹正在收拾鎮紙,鄭秋菊先是一番道歉認錯,再哭訴委屈,日子難熬。
還說她以前在家的時候就沒這般像個瘋婆子,都是夫家日子苦。
鄭裡正原本惱怒的氣這會兒也沒了,撒嬌的女兒好像未出閣那會兒天真嬌憨。到底是苦日子磨銼人。
鄭秋菊見他爹神色鬆動原諒了她,她道,“爹,程武三番五次袒護章家退拒徭役,完全是沒把裡正放眼裡。”
這話早些年說鄭裡正絕對動怒,現在他怎麼會和傻子置氣?
“你要搞什麼小動作?”
“很簡單,把他侄子的戶籍改為奴籍,人頭稅立馬翻三倍。而且就讓他們家這個月開始繳。”
鄭裡正剛鬆懈的神情立馬嚴肅,嗬斥道,“你腦子想什麼?你這是把人往死裡逼。平時占點便宜,使喚人收取惠利我都不說你了。你要是歪過頭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沒那擔著的本事就老老實實過日子。”
鄭秋菊被凶的一哆嗦,鄭裡正柔和下來了,努力講道理,“你把人逼上絕路,那你自己也就站在了絕路上。這世道戰亂,百姓難活更加容易激起暴戾,尤其山狗村的本就是窮途末路的流民,他們去過地獄,骨子裡已經沒多少人性了。”
這也是他當初選程武做村長的原因,高壯能鎮住流民,二是頭腦簡單方便控製。哪知道就是一頭犟牛,隻在章家的事情上抬起牛鼻子給你嗆兩口氣。
不過雖然沒有某得更大的利益,但是起碼穩定了山狗村。對於程武這個腦子來說無過便是功。
“程武就是個老實人,就你這脾氣換旁人早就血流了。”
裡正說狠話企圖讓女兒收斂性子,但是鄭秋菊隻覺得他身為裡正的爹不幫她幫一個外人。
要是當初不嫁給程武,她會有這些擔心嗎?明知道山狗村是流民村子,明知道他們那群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還把她嫁過去,隻是為了穩住流民,政績好看。
鄭秋菊低頭沒說話了。
隻眼裡藏著憤恨。
裡正以為她想通了,想來也會老實一段時間。
末了,裡正還解釋道,“程武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章有銀本就是傻子不在征兵之列,沒道理一直逮著他去抵充其他村子的徭役。”
這個話是程武想了一夜,來反駁裡正說的其他村子代替山狗村征兵,所以山狗村平時理應多出徭役,抵扣其他村子的徭役名額。
章有銀可不在這之列。
他本身癡傻就不用服兵役。
他還不想和程武撕破臉,萬一流民暴亂他們周圍村子都遭殃。但這幾年來他試過無數辦法拿捏程武,是軟硬不吃。同是山狗村的吳啟河就很上道,知道給他排憂解難。
鄭裡正又給鄭秋菊說了好一會兒話後,晚飯就開始了。
青黃不接的時節,因為七姑姑回娘家,一桌子像是過年似的。雞鴨魚肉白米飯,應有儘有。山狗村的大孩子程武也高興的像是過年。
飯桌間,二妯娌的六歲兒子鄭耀祖唆著口水道,“像過年一樣,真希望七姑天天回來。”
一旁就有人道,“天天回來可不經吃啊,後院隻幾隻雞鴨心裡沒數嗎?”
鄭耀祖道,“七姑天天和七姑爺吵架,肯定就是饞咱們家的飯菜香。”
鄭秋菊氣的臉色難堪原本準備伸筷子的手硬是縮了回來,鄭老二忙嗬斥耀祖又說童言無忌,彆和小孩子家家置氣。
什麼童言無忌,還不是學大人口舌。
一旁程武沒聽耳邊家常,直接起身夾起埋在白蘿卜底下的大雞腿。首戰告捷,程武有些激動手抖了下,連路的金黃汁水晃晃,眼見雞腿要掉了,他慌忙從最近的碗——鄭秋菊的碗上麵繞來。
鄭秋菊麵色一喜,頓時腰杆硬氣撇了幾個妯娌。
可程武的手臂繞過他麵前,雞腿放他自己碗裡了。
哐當一聲砸的碗脆響,誰的臉麵碎了,誰的笑聲止不住了,誰的孩子哭了,一時間一桌子人麵色各異十分熱鬨。
唯獨程武埋頭把雞腿咬的香。
雞骨頭都咬碎唆了口。
見眾人都看著他,程武眼睛抬起來,“彆客氣啊,吃啊。”
然後又不用喊,自己去一旁桌上的飯甑子,狠狠挖了幾勺白米飯。他要用這滿滿一大碗飯來彌補受的窩囊氣。
彆的不說,鄭家這菜飯真不讓他白來。
甚至不由地順著孩子的話想,要是鄭秋菊天天吵架回娘家,他豈不是天天有白米飯和大肉吃了。
程武風卷雲殘,最後嘬嘬了油亮的嘴皮子,鄭家一家人都沒吃飽。程武見其他人都沒放筷子,也不好意思先放筷子。
鄭家人見程武吃了一大桌子菜還不放筷子,頓時一口氣悶肚子裡撐飽了。
隻見程武拿著沾滿油漬米飯的筷子在一盤紅燒魚——骨頭裡挑挑揀揀。
鄭家人臉都綠了。
鄭秋菊恨不得摔筷子就走。
程武一點都沒察覺,筷子好不容易夾起一塊“洋芋片”,他放嘴裡一咬,頓時把喉嚨裡的飽嗝都惡心出來了。
“呸呸呸。”程武飛快拿筷子從嘴邊夾出來這個“洋芋片”辛辣澀澀的發硬,他丟桌上,皺眉問道,“這是什麼?”
裡正瞧他老牛嚼牡丹,簡直浪費寶貝。
沒好氣又難掩炫耀道,“薑。”
程武道,“薑?那玩意不是藥材嗎?”
裡正沒和這個鄉巴佬一般見識,村裡人確實沒見過薑做調料,隻聽過薑驅寒,但是價格貴,一般人買不起。
裡正能有這麼一塊,還是剛剛那大夫也是他二兒子的嶽丈孝敬給他的。
這東西還是親家無意間種活的,據說種了好幾年都失敗了,最後隨便丟山裡竟然活了兩株。
就這麼巴掌一塊,城裡就賣三十文一斤。而一隻野兔子也就二十幾文錢。這生薑,非大戶人家和大藥鋪,尋常人還買不到。不是說不賣,是這亂世誰圖這個精貴玩意兒做調料,自然售賣的圈子就比較固定,有些家底的村民想買,也難尋門路。
所以裡正得這麼一塊很是高興,忍不住和程武炫耀道,“貴,你小子就運氣好,次次趕著飯點來,這生薑四五十文一斤,你吃這一口算是沒白活。”
程武咂舌驚訝道,“那你裡正的命也不值錢啊,四五十文就不白活了。”
裡正:……
不氣不氣,不和傻子置氣!
不與傻子論長短!!
程武絲毫沒察覺裡正的自我鬥爭,他大喇喇道,“這麼金貴,村子裡怎麼沒人見種?”
他哪知道沒人種?
前提是有人會種,舍得大本錢,瞎子摸著石頭過河。
北方有人說薑是“高價賣生薑,雪真珠滿床”。他們南方的生薑都是從北方運來的,不說南北氣候水土不同,就是南方有人種那也多是北方官宦在南方做官,在職田裡試種。據小道消息說僅能存活,生長不大。
生薑這東西久而久之,在村民眼裡就是精貴不適合種,也水土不服種不了。
裡正一頓飯吃飽了,人有些鬆散的靠在椅子上,他半眯著眼,用一副程武沒見過世麵的口氣道,“就你進來瞧那鐮刀葉子就是生薑,你可在村子裡見過誰家有種?”
程武驚地手中筷子掉了,他不說話,撿起筷子就埋頭刨白米飯。
把瓷碗刮的砰砰響。
裡正也沒覺得奇怪,程武就是這麼一炸一驚沒腦子的人。
一頓飯散後。
長輩說要相互扶持相互體貼,妯娌看熱鬨不嫌事大拱火殷勤勸和,程武和鄭秋菊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院子。
在這點上難得兩人有默契。
鄭秋菊生出了點同仇敵愾的情緒。
鄭秋菊自覺可以原諒程武了,又開始為這個家操心。把飯桌間想到的可能,此時終於可以告訴程武了。
“我告訴你,章家這次沒錢交人頭稅,你不許再借。”
程武充耳不聞。
章家也就隻“借”過一次錢。
是三年前,李瑜病危,章有銀急地哭。程武知道了帶著他進山打獵,尋摸運氣。
兩人都不是老獵手,不僅沒有捕獵的工具,挖陷阱什麼的都笨拙的很。運氣又很一般,碰上藏冬的時節,野物都貓著不出。
半個月下來隻捉到兩隻兔子和一隻山雞。戰亂物價都低賤,一共賣了六十文。他全都給章有銀來買藥了。
這事兒後麵被鄭秋菊知道,天天說他。
這事兒,程武打定主意不要章有銀還,自己進山想賺個三十文再給鄭秋菊。但最後章有銀每個月給鄭秋菊幾文錢,陸陸續續一年也還清了。
鄭秋菊叨叨絮絮一路,見程武又悶肚子一言不發,最後也敗下陣來。惡狠狠道,“少往家章家跑,章家窮的天天吃洋芋藥罐子不離身,這回肯定又沒錢,再找你借錢不許借!”
程武不想聽,那自然萬事不過耳。
他心裡此時隻一件事,那就是他老大果然就是老大,院子裡竟然藏了塊金疙瘩!
鄭秋菊數落著數落著,反而見程武神色得意,竟然昂首挺胸走大步了。
腦子是不是被雞鴨魚肉灌迷糊了。
一桌子兩個雞腿!兩個鴨腿!半條魚!全都被程武這個不要臉的吃了。
詩句來自網上[宋]釋紹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