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因為章有銀在家,章小水洗完手後也不著急回去。和林四在河邊玩了好會兒水。

他草鞋裡也鑽滿了砂礫,白白的腳趾縫出了汗,凝出一層黑乎乎的泥漬,小腳指頭沽湧沽湧動了下,夾得腳指頭難受的很。

章小水彎腰低頭,下意識用右手解開草鞋腳踝處的鞋扣,結果沒注意粗糙的草繩又擦了下手心細細傷口。

“嘶~”

章小水疼的皺眉,還沒拿起手心看,林四就躍躍欲試捧著他手心吹氣作法,而後一臉期待看著章小水。

其實還是痛的。

但林四滿是希冀神奇地望著章小水,章小水也覺得手心不疼了。

“嗯嗯,一點都不疼了。”章小水仍舊蹙著眉頭,可仰著的眼睛笑意溫暖。

他說完,右手拇指和食指翹著躬著手心,笨拙的要解鞋扣。林四湊過來,腦袋挨著他褲腿給他解開了。

兩隻腳都脫離了草鞋,白白的腳背腳丫子上滿是一圈圈泥垢汙漬。

章小水腳指頭不自在的沽湧蠕動了下。

“我很愛乾淨的,要不是你我才不會摔倒。”章小水板著臉難為情道。

他腳丫子泡在河裡,左右腳相互踩著腳背搓洗,直到腳指頭泡皺發白了,他才慢慢的把腳放岸邊石頭上晾乾。

哎呀,忘記先洗草鞋了。

現在洗,穿著濕漉漉的草鞋其實也不舒服不利爽的。

章小水剛埋怨自己忘性大,轉頭就見原本滿是泥沙的草鞋早就洗好曬在石塊上了。

草鞋表麵已經乾了水份,隻腳底下還冒著涼涼的觸感,水份也柔和了草鞋的粗糙硌腳,踩著倒是涼爽軟和。

自然,也是林四幫忙穿的鞋子。

“謝謝。”章小水道。

林四沒出聲。

章小水悶氣憋不住了,他道,“你就沒發現我現在說每句話都不叫你哥哥了嗎?”

“不是你開始厚臉皮叫我弟弟嗎?還說弟弟你好,我是哥哥。”章小水模仿昨日傍晚林四那嬉皮笑臉的口吻,神情賤兮兮的有些欠揍。

林四還是隻看著沒說話。

章小水氣哼了聲,轉身走了。

走了沒幾步,他沒聽見動靜,心下緊了下,一回頭林四就悄無聲息跟在他身後。

“你是鬼嗎?”

林四不想說話的時候,誰都翹不開他嘴巴。

章小水肚子的氣滿了,林四還悶葫蘆似的故作深沉,他非要捉弄人不可。

路邊長滿了酸酸草,三瓣的綠葉子連成片,零星點綴著小粉花。這是村裡孩子的小零嘴,隻是吃一片都酸的牙疼。

章小水蹲下摘了一大把,然後對林四歡歡喜喜哄道,“這個草可好吃了,我們村子裡的孩子都喜歡吃。”

他說著拿了兩片含在嘴裡,然後大方的分享給林四,“哥哥也吃。”

林四沒有猶豫,伸手把小手心的一團葉子全拿了,然後在章小水緊緊注視下,全塞進嘴裡。

又在章小水的迫切期待下,林四嚼了一口。

“啊!”

林四酸的牙齒打顫,腮幫子嘴皮子都在抖。原本一張沉默的臉此時擠成了一團,看著可憐兮兮的。

章小水得逞的哈哈笑出了聲。

林四立馬要彎腰吐出來,章小水捂著肚子笑的上氣不接下氣道,“不許吐,吐了我就不原諒你!”

林四張著嘴巴長嘶氣一聲,苦著臉繼續嚼了幾口肩膀都酸的抖了。那眉毛都擰巴了,最後視死如歸一般吞了下去。

章小水心底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但看著林四捂著肚子牙齒還在打顫,他收了笑意,忙道,“走走走,去井水邊喝水漱口就好了。”

章小水攙著酸到不能自己的林四,連拽到拖的把林四拉到了井水邊。

井水邊有忘性大的人,把落下的瓜瓢放在石蓋上。但是章小水兩孩子夠不到,章小水就押著林四肩膀,讓他雙手做瓢,從井壁的出水口接水喝。

林四不急不忙的,章小水忍不住催促快快快。

林四確實不著急,一邊喝水還一邊想這是為什麼。

這種酸酸草,他四歲時就被兄弟們捉弄,被騙著吃了好些。

他們一口一個弟弟哄他,說這是給他帶的好吃的。他那時心裡高興,將信將疑吃下。

結果酸的擠皺了臉,眼睛水都流出來了。他還沒睜眼,就聽見周圍得逞似的哄笑罵他小傻子。

當時他很生氣好像一身都冒了火,後麵尋摸了機會把那幾個人的褥子都撒尿了。看著他們的娘拎著雞毛撣子打屁股,他才滿意了。

可他明知道章小水也是騙他想看他出醜,但他心裡沒有憤怒,反而故意表現的很吃驚很酸。

甚至章小水笑越大聲,他還想表現的越誇張。

很莫名其妙。

這種酸酸草在他小爹死那年,他就吃了很多。小爹死他很傷心,像是被拋棄了天塌了,無時無刻都在哭。

可周圍的人還說他腦子被打壞了,他小爹死了就少一個人打他了,他還哭是不是天生賤種。

林四不知道,但是怕彆人再笑話他哭,想哭的時候就吃酸酸草,借口是被酸到自然流眼淚。

後麵吃多了,眼淚也不想流了,嘴裡也嘗不出酸酸草的酸味了。

“哥哥,對不起,我以後不捉弄你了。”章小水見林四雙手接著水,整個人木木的不知道喝水,井水在石板飛濺打濕了他臉,顯得眼珠子隔了一層水霧濕噠噠的。

林四回神,見章小水內疚的看著他,他搖頭道,“沒事。”

“其實一點都不酸。”

“我騙你的。”

章小水聽著更加難受了,他眼裡都急的要哭了,“哥哥不用哄我了,你快喝水。”

林四還想說什麼,腦袋就被章小水一壓,他沒設防一個趔趄,手心的水都鑽進鼻孔裡去了。

咳咳嗆水幾聲,林四心底剛剛升起那點渴望的手足情誼,霎時煙消雲散。

他磨了磨牙,“好了,現在誰都不欠誰的了。”

章小水看著他鼻尖掛的水珠、嗆紅的眼睛隻呐呐點頭。

正午了,太陽大,章小水臉都曬紅了。他也想阿爹了,便帶著林四回去。

路上,林四顯得心不在焉的跟著章小水身後,章小水微微停頓下腳步,後腳跟就被走神的林四踩到了。

章小水道,“哥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章小水仰著頭,神情篤定地看著林四。

“你為什麼不叫我弟弟?你能做我哥哥難到不高興嗎?你看虎仔都喜歡和我玩。”

“周小溪喜歡處處和我比,周小溪是誰?他家是村子裡最有錢的,他和我比誒,說明我很厲害了。有這麼厲害的弟弟你難道不高興嗎?”

“還是你覺得自己不好,不配做我哥哥?沒關係的,我可以教的很好。你按照我說的做一定是個好哥哥。”

章小水小嘴叭叭的,林四心底那點躊躇都被說笑了。

明明窮的穿草鞋,他還覺得他家每個人都很厲害。

第一麵覺得冷脾氣矯情怪,冷不丁就給人一爪子的小貓。現在看有些笨笨的,好像快樂的小狗崽。

他喜歡小狗崽。

軟和又暖暖的,會讓人不自覺開心。

可是,都好像被他搞砸了。

“你手心還痛嗎?”

章小水翻來覆去晃了晃手心,“早就不痛了。”

林四看著那發紅破皮的地方,大概拇指大小十分鮮明。以舅舅疼孩子的樣子,肯定會責罰他的。說不定還會把他趕出去。

以前他那些兄弟就是這樣,手上有點破皮青紫,就要給死爹告狀,然後死爹來打他。說他狼心狗肺心腸歹毒,是養不熟的豺狼虎豹。

以前越罵他越狠,現在林四想爭取下。

林四猶豫道,“你,你能不能彆說我躲你的事情,你手心的傷也彆說是因為我摔的。”

章小水沒反應過來,在他看來這又不是什麼要緊事。他沒有兄弟姐妹自然沒經曆過打架後擔心受罰的心情。

不過見林四這麼緊張,把人都逼啞巴了,那哥哥應該很在乎。

“好,我不說。”

林四呼出一口氣,雖然還是忐忑不安,但順利地跟著章小水回去了。

兩人剛走到家門前的田邊,就見虎仔和山子從他家走出來。

虎仔朝林四哼了聲,又對章小水道,“章小水,你彆怕,我已經把你哥哥欺負你的事情給你阿爹說了。”

林四霎時氣的捏拳頭,惡狠狠地朝虎仔凶去。

而恰好這時,屋簷下的李瑜出聲喊他們了,林四隻得歇下心思,可那暗暗瞅的目光好像刀子似的要戳人。

虎仔笑嘻嘻,還拍拍屁股略略略幾聲就跑了。

山子覺得林四有些滲人,也忙不迭跟著虎仔跑了。

林四凶完人才發現章小水也在看著他。

林四眼神霎時飄忽無措。

他想解釋,可喉嚨說不出來。

章小水怔了片刻,隨即眼睛越發閃亮,“這就是殺氣嗎!哥哥你好厲害,你教教我!”

林四看著章小水眼裡的熱切崇拜陷入啞然。

章小水還以為他擔心被責罰,拍拍他肩膀道,“彆擔心,我說不是的就好了。”

他挺胸道,“我會保護好哥哥!”

就這樣,章小水拉著林四進了院子。

林四還挺配合地跟著章小水走,但是章小水一腳踏進屋簷下的石階上時,林四死活不動,好像定在了陽光下。

章小水轉頭去看李瑜,急忙開口道,“阿爹,哥哥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摔倒的。你彆怪哥哥。”

“阿爹不要相信虎仔的話,要相信我的話。”

李瑜愣了下,“虎仔沒說什麼話啊,他隻和一個叫山子的孩子把你撒在路上的夏枯草用衣服兜著送回來了。”

這下兩孩子愣了。

李瑜大概也明白了,目光上下打量章小水,章小水心虛把手往後背藏。

這下李瑜知道摔哪兒了。

“來給阿爹瞧瞧。”

李瑜發話,章小水隻猶豫一下就伸手過去了。

一旁林四見狀低頭,麵無表情毫無波瀾地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李瑜。

說完後就站著沒動,像是等待劈頭蓋臉的怒罵一般,或者等著讓他滾,他可以隨時轉身就走。

李瑜看了兒子的手心,擦傷破皮有些大,但好在不深。他握著章小水的手心吹吹,然後再看向林四和章小水道,“這是好事兒。”

“啊?”

兩個小腦袋齊齊抬眼望著李瑜。

李瑜道,“撒謊是小孩子的天性,不說孩子,大人也愛撒謊,但是哥哥勇敢的說出來了,說明哥哥是有擔當的人。哥哥戰勝了本能的害怕膽怯,哥哥是很厲害的。”

第一次被誇的林四腦袋暈乎乎的,呆呆望著李瑜。

他也是很厲害的人?

李瑜笑道,“如果沒這事兒,哥哥還是什麼事情都悶心裡,還誤會水寶不是真心待哥哥。”

章小水恍然大悟,他看向林四盯著求證。

林四心口的戒備和彆扭的枷鎖好像被大石頭重重砸下,轟隆隆的有些眩暈,僵硬點頭。

章小水霎時開心起來,甚至看著手心道,“哇,那我這一跤摔得真值得。要是今天沒摔明天也沒摔,我一直不摔哥哥一直不開心,但我今天摔了,哥哥後麵就都開心了。”

他說的歡快還帶著自言自語的跳脫,林四聽的暈乎乎的,但迎著章小水的閃閃目光,他隻得點頭。

李瑜道,“水寶的意思是,因禍得福,誤會早解開早日成為一家人。”

章小水雞爪米似的點頭,“對對對,因禍得福。”

“因禍得福……”林四像是被這四個字砸暈了,他想蹲下來捂住臉冷靜下。

對,他可不是因禍得福嗎?前幾天他那死爹還拿著殺豬刀架他脖子,說把他殺了或者賣了。林四知道這不是嚇唬人。在死爹來說殺豬和殺人沒區彆。

他本以為絕境必死,哪知道竟然遇見了舅舅一家。一定是他小爹不放心他,在天上保佑他的。

林四緊緊抿嘴好像眼底的熱意就不會跑出來,胸口也悶悶的難以呼吸。他忍不住摸了摸胸口,摸到了一個硬東西。他好像動作停頓一瞬,隨即看了眼歡喜的章小水,沒把東西拿出來。

李瑜見林四遮遮掩掩欲言又止,借口口渴把章小水支開了。

林四這下沒猶豫了,把東西摸出來,可他還是覺得無法呼吸的難受,心慌慌的。

從胸口摸出來一把刀片,是劁豬用的,細長的鐵杆鋒利冷亮的水滴刀片,湯匙般大小。

林四頂著李瑜的視線,緊吧道,“我身上也沒帶什麼東西出來,這劁豬的刀片也算錢,一把要二十文。去鐵匠融了能有十文。”

李瑜心裡其實也等他主動交代,但沒想到給的這麼快。

他試探道,“你身上怎麼會帶著這個?”

林四眼神閃躲,支支吾吾道,“我之前在學劁豬,帶著這個可以換錢。”

這麼小就學劁豬?

李瑜沒追問了,他接過時,明顯看到林四逃過一劫似的放鬆下來。

小小孩子滿是沉甸甸的怨恨和戾氣。

尤其那雙和弟弟李梧桐類似的鳳眼,太黑太杯弓蛇影了。

李瑜摸了摸林四腦袋,林四下意識躲開,但隨即小小低頭湊了小拇指的距離,李瑜微微傾身摸下,“今天給你做一道山陰家鄉菜。”

林四狹長的黑眼微微睜大,難得幾分稚氣的新奇,隨即重重點頭。

家鄉是個從未出現在林四耳朵裡的詞。

如今他也有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