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衣裳,章小水就要端著木盆回去了。
木盆是樅樹打製沒上油漆,用麻繩搓的盆箍發潮風化了,黑褐色的盆底邊緣已有蟲孔。木盆寬高約莫一尺,打濕的木盆裡麵還放了兩套衣裳,一起約莫七八斤重。
這對章小水來說重的很。
平時一個乾木盆都要雙手拎著,何況現在。
章小水擰眉使勁兒下腰抱木盆,嘴裡碎碎念著他是菩薩坐下童子,他無所不能。一個手臂脫力起身後坐,一屁股坐在了沙石上。
他痛的兩眼懵了下,忘記了動。
定是菩薩忘記給他補充法力了。
虎仔看得哈哈大笑。
“章小水,你這樣子好像拉不出屎硬憋啊。還被屎反彈了下。”
章小水屁股摔的痛,剛準備伸手摸屁股,此時見虎仔幸災樂禍,氣的眼睛要尿了。
他板著小臉氣狠了,嗓音顫抖道,“我決定不和你玩了!”
虎仔不笑了。
虎仔娘見狀想去搭把手,章小水家就離河小兩百米的距離,送去也不耽誤功夫。
但她剛被章小水說的有些臊拉不下臉,隻指使她一身力氣沒地兒使的渾牛兒子。
“虎仔,去幫下。”
虎仔哦了聲走近。章小水氣未消,水霧裹著的眼睛又凶又軟,“我不稀罕你幫!”
虎仔又被吼了,脾氣也上來了,“我才不想幫你!”
“我看你搬都搬不動,怎麼回去。”虎仔說著麵上得意,雙手抱胸看熱鬨。
除了他幫忙,章小水彆無他法了。
就算哭著求他,他都不幫。一直吼他,當他虎仔沒脾氣嗎?他可是虎仔啊,竟然敢吼他。
就連虎仔娘也覺得小水孩子氣性大。明明低個頭、說個好話,就都樂嗬嗬的事情,孩子非冷倔。
也不知道這性子是隨了誰。
章小水氣鼓鼓的哼了聲,盯著木盆猶豫了片刻。
到底是先抱著兩件衣裳回去。還是先抱著木盆回去。
最後,章小水選擇了先抱衣裳,木盆還能曬會兒太陽,曬乾了水汽。
東西也不擔心被偷了,都有自家記號。村子裡要是出了小偷,村長剛正不阿出手教訓誰都頂不住,他們村子的人手腳倒是都乾淨。
於是章小水抱著兩件衣裳飛快地朝家裡走。
留原地虎仔和虎仔娘怔了下。
這孩子才六歲啊,她家虎仔要是抱不動,高低給木盆兩腳,然後又抱著踢痛的腳指頭哇哇找她哭。
可這章小水知道想辦法,真是腦子靈活。
原本虎仔娘對兒子想找章小水玩沒當回事兒。但現在虎仔娘希望傻兒子多學學章小水,萬一腦子也跟著靈活了呢。
虎仔娘頗恨鐵不成鋼的踢了虎仔屁股一腳,“看著乾什麼,把木盆送去!”
虎仔嘴巴撅著老高,不情不願地抱著木盆慢吞吞地跟去。
剛開始還好,抱著走幾步後死沉死沉。
虎仔一邊走一邊嘟嘟囔囔,“章小水,我不給你搬了。”
章小水聽見埋怨回頭,這才發現虎仔懷裡抱著他家的木盆跟來了。
那胖手指擰著盆邊都發紅了,重的虎仔下巴都發皺了。
有人搬回來章小水心裡也是高興的,剛剛那點氣也沒了。
“你要是把木盆搬回我家,我就繼續和你玩。”
虎仔埋怨的眼睛一亮,“好!”
就這樣,虎仔又熊衝衝的抱著小跑了幾步。
章小水麵色還沒欣喜,就見虎仔跑到他身邊又氣籲籲的滿頭大汗。
“好重,我不搬了。”
眼見要把他家老態龍鐘的木盆丟地上,這一摔肯定碎了。章小水忙道,“要是你懷裡抱著的是西瓜,你還覺得重不重?”
“不重!再重我都抱得動。”
“嗯嗯,等我長大有錢了,讓你幫我抱西瓜!”
虎仔吞了下口水,西瓜什麼味道啊,但肯定好吃,吃了能渾身有力氣!霎時,他又覺得手指能握千斤。
章小水又道,“但是西瓜滑不溜秋的,你先抱著木盆練習下。”
虎仔怕他反悔,叮囑道,“你說話可要算數。”
“自然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會騙你的。”
虎仔嘿嘿一笑。
難掩暗爽。
他有好多小夥伴。但是從沒一個給他說,他是最好的朋友!
就這樣,章小水一路哄著人,木盆才沒被半路撂挑子,完好無損安全到家了。
“阿爹,我回來啦!”
屋裡就傳來一道輕聲詢問。
“水寶和哪位小夥伴來了呀。”
原本笑嘻嘻的虎仔嚇得忙溜了。
非常嚇人的,好像那問話帶著牙齒嚼碎他耳朵。
甚至覺得,茅草屋敞開的昏暗大門像是咬他屁股的魔鬼,跑的兩腿隻差掄起來了。
章小水他阿爹常年生病,虎仔基本沒見過一兩麵。
聽村子裡人說都快病死了,是個半死不活的人。
死亡的陌生恐懼外加茅草屋散發苦澀腐臭的藥渣味兒,虎仔一下子就被嚇跑了。
章小水不明所以,隻把衣裳放木盆裡,飛快跑進屋子裡著急他阿爹。
“阿爹,你是不是渴了。”
“阿爹不渴,剛剛聽見水寶和其他孩子說話,是不是水寶交到朋友了?”
章小水忙著從暖瓶裡給他阿爹倒熱水,嘴上含糊著算是吧。
這暖瓶外麵用竹蔑做殼,腰部有竹編把手,是他們家最貴重也最緊要的物件之一。
因為章阿爹離不得熱水,平常也不能碰冷水,就連冷水洗手都會發病渾身無力。
章小水將粗碗放在桌上,打開暖瓶木塞,小心翼翼地握著把手,將暖瓶底座傾斜到出熱水。
暖水瓶裡一次隻灌一半的熱水,外加章小水小心又熟練,倒水不成問題。
章小水捧著熱水碗遞到床邊,還吹了下熱氣,眼裡亮晶晶地道,“阿爹喝。”
李瑜不渴,但孩子就是覺得他渴。
他無奈接過碗慢慢喝著。
“水寶,去把草簾子撐起來,屋裡悶阿爹透透氣。”
“嗯!今天外麵沒風,太陽好。可以撐窗。”
小孩子麻溜地爬上木桌,再熟練地把木棒卡在窗櫞凹槽裡,另一端輕輕撐起草簾子。
清透明亮的陽光霎時鑽入陰濕的茅屋四角,屋子裡靠牆放著一個竹編大籃子充當衣籠放著被褥,剩下隻一張桌子一張床。床還不是架子床,隻是個木板拚湊的,夏天掛蚊帳的架子都沒有。
陽光多了,陰暗退了,床上的人微微眯了下眼。
病床上躺著的哥兒十分年輕消瘦,一頭暗淡青絲用布繩低低紮著垂於胸前;端著粗碗的手指幾乎透明,羸弱蒼白的臉龐美得暗室一亮。
他目光流連在光暈團中的兒子身上。
孩子袖口濕噠噠的黏在手腕上,屁股後還粘著濕潤的泥土。孩子一身狼狽,他卻連給孩子挽起袖口都不能。
他不能沾冷的東西。
李瑜低眉垂眸遮掩鬱色,可一抬頭,臉龐就溫軟一片。
章小水吧唧一口,滿是孺慕抱著阿爹的脖子道,“好想阿爹呀。”
李瑜心底暖暖眼底蕩開笑意,伸手摸了摸孩子發揪亂糟糟的腦袋,“真粘人。”
孩子性子孤僻不喜歡交朋友,過份懂事讓孩子每天圍著他轉。
李瑜心底著急又心疼。
他不想他哪天走了,孩子覺得天塌了。
如果有朋友有玩伴的話,水寶會更加開朗容易走出來。
自家男人傻憨憨的不能立住門戶,他也怕村裡的孩子孤立欺負水寶。
每天困於陰暗屋裡思慮鬱結,李瑜內心也潮濕生病了。
“水寶真厲害交了朋友,你那個新夥伴是誰家的孩子呀。”李瑜死寂的目光又逐漸溫柔。
章小水噘嘴,他才不想和村裡孩子做朋友。
他們大人都在背後說他爹傻!
他們才傻他們全家都傻!
他才不要和傻子做朋友。
但又想起虎仔幫他了,還是把河邊的事情給李瑜說了。
自然隱去了他和虎仔娘吵架的部分。
李瑜聽了麵色笑開,眼裡都亮了些。
仔細想了又想,完全不記得虎仔和虎仔娘長什麼模樣,家挨著誰家的。
隻記得虎仔娘嗓門大凶孩子厲害,人乾練風風火火的,領著家裡男人日子過的不錯。
尤其是村裡很多人都不熱衷開荒,說開了荒到時候也要被官府收走,隻年複一年的等著戰亂結束,他們好重回故土。虎仔娘不一樣,她勤勤懇懇開荒,目前已經是村裡地最多的人家了。
虎仔娘嗓門大話也凶,但看著應該是個熱心的。但隨即又有些愁,家裡沒什麼可以給虎仔家的。不過這份恩情,今後叫自家男人給人幫忙搭把手就是了。
“啊,阿爹該喝藥了。”章小水一拍腦袋才想起正事。
回到家裡就隻想和阿爹待在一塊了。
他覺得他阿爹應該就是菩薩轉世,不然為什麼每次和阿爹待在一起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氣。
章小水說著,連跑去灶房裡。
泥爐裡丟的是硬木,他出門洗衣服時加了四根。
此時,聽到藥罐子裡還在咕咚咕咚冒泡才鬆了口氣,沒煮乾。
藥罐的蓋子被他小時候打碎了,現在隻用紗布疊幾層黏糊著。但還是多費了好些柴火。
泛黃的紗布熏乾了一揭就開,冒出難聞作嘔的藥味。
章小水聞習慣了一點不受影響,再用打濕的絲瓜囊把泥爐子上的藥罐取下。
把煨好的藥倒在瓷碗裡,黑乎乎的剛剛小半碗。再往爐子裡丟兩根柴火,就著藥渣摻水還繼續熬晚上的藥。
他用絲瓜囊捧住瓷碗,小心翼翼穿過狹窄的堂屋,徑直去屋裡。
藥碗放桌子上後,他又想起院子裡的衣服還沒晾曬呢。
原本晾衣架支撐的很高,但是最近為了照顧章小水身高,李瑜叫章爹把三根木棍搭的支撐架綁低。竹竿將將橫在兒子肩頭處。
章小水把衣服橫晾的歪歪斜斜,褲子晾在上衣前頭,衣裳還掛得長短不一。
才乾這活沒兩次,他歪頭笨手笨腳地繞了一圈巡視,隻覺得怪怪的不如他爹晾的好看。
但是具體哪裡不好他沒看出來。
李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窗戶前麵了。他一手撐著木桌一手攏著身上的冬衣,看著兒子摸著下巴圍著衣服打轉,嘴角不自覺有些笑意。
以前自己男人晾衣服也如此長短不一毫不講究,教也教不會罵也罵不聽。最後李瑜放棄教了,男人自己卻開竅學會了。還拉著臉小聲問他能不能彆生氣了。
“晾挺好的,快進來彆曬了。”
聽見阿爹的誇誇,章小水擰巴的眉頭瞬間綻放了。
乳燕歸巢似的一溜煙跑進屋裡,要李瑜抱。
“我身上曬太陽是暖和的,給阿爹抱抱。”
李瑜冰涼的掌心貼著兒子軟乎乎的臉頰,溫暖鮮活的觸感蔓延手心,好像抱著一個暖烘烘的小太陽。
他輕捏兒子鼻尖道,“木盆又忘記拿進屋了,暴曬會乾裂漏水的。”
家裡隻這一個木盆,寶貝的很。章小水洗三都是用的這個木盆呢。
章小水又呼啦啦的跑出去,把木盆端進屋裡。
跑進跑出的,他臉上泛了紅有了汗漬,薄薄一層亮閃閃的。李瑜拿手絹給他擦汗,章小水像狗崽一樣黏糊地往他懷裡鑽。
李瑜撓他咯吱窩,孩子悶在他懷裡哈哈哈的笑。
“阿爹,你不會給我生弟弟吧。”章小水又想起虎仔娘說的話了。
李瑜不知道孩子怎麼一直揪著這個問他。不過他身子不行,病後幾年沒有同房,自然是生不了的。
“不會,水寶是阿爹唯一的乖崽。”
章小水笑的更開心了。
不一會兒,湯藥涼了,章小水雙手端著遞給李瑜。
李瑜病了五年,手腕瘦的骨頭凸起,時常隻覺得嘴角都是苦澀難聞的。
端著湯碗仍舊想作嘔犯惡心。
好像他身上流的不是血,全是惡臭的藥汁。有時候盯著藥碗看,還能看見黑乎乎的湯汁裡有東西在蠕動。
比如現在,又看見了。
李瑜遲疑一下。
先才還笑得開心的章小水就蹙眉眼淚汪汪的。
他小聲哽咽認真道,“阿爹你先忍著,等水寶賺錢了就給阿爹買糖吃。”
“我會很快長大的。”
李瑜兩眼一閉一口悶了藥汁。
喉嚨都是苦澀,但心裡卻甜滋滋的。
章小水把事先準備好的涼白開碗遞給李瑜。
他眼裡霧氣散去滿是希冀期待,“爹爹今天去鎮上取工錢了,他說取到工錢就給阿爹買個新的藥罐,還會買一斤白糖!”
李瑜喝了水衝淡惡心的苦味兒,心裡卻惱自己男人了。
到時候水寶希望落空,看他不把人趕去柴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