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有個下縣名叫華水縣。
華水縣有個富裕的山村叫大黃村。
大黃村旁邊有個安置流民的下等村叫山狗村。
安置流民意味著本地村民的資源減少,原本分給他們的口分田被劃分一部分給流民村開荒,裡正還帶頭組織周圍村民給流民村借種子、農具幫助流民村渡過安置頭年。
華水縣偏遠窮困也遠離了戰火,日子好的大黃村也就是一日兩頓,濃稠的粥飯配鹹菜。山狗村更加窮苦,吃不上米,都是吃的雜糧粥。洋芋出來吃洋芋,苞穀出來吃苞穀。
周圍的村民怨聲載道都不喜歡山狗村的人。這些流民從戰亂逃來一路饑寒交迫,什麼事情都乾的出來。好像原本好好的日子,突然在家周邊養了一隻臟兮兮的惡狗。不僅搶了地,還擔心時不時來偷糧偷菜偷果子,誰又知道這些流民身上是不是帶著可怕的疫病。
孩子們更是自小被大人耳提麵命,山狗村是吃人的怪物村,不要去那個村子也不要和那個村子的孩子玩。
好在流民村的人沉默麻木也安分守己,知道自己不受待見,不輕易出村,隻在自己一畝三分地上打轉。
但山狗村的孩子是關不住的,他們渴望外界,對周邊其他村子充滿了好奇。
孩子天性愛玩,對於不愛玩的孩子他們會覺得是異類。如果那個孩子是大人們口中的好孩子,那孩子們會覺得他是需要他們的拯救。連玩鬨的膽子都沒有,可不是個小可憐嗎。
比如章小水就是他們需要拯救的小可憐。
春深夏初的第七年。
崇山峻嶺披著青綠團簇,河灘清流響動。
三五孩子扔著脫掉的短布卦,如離弦之箭,噗通噗通入水,活脫脫衝進水裡的小牛犢。
河水清淺白亮反光,渾圓的肚皮貼在河底,曬得黑紅的小臉還能探出水麵。一個個齜著白牙,還像魚擺尾似的彈著腳丫子。
河裡的孩子玩得雞飛狗跳,河邊上的章小水在安靜地洗衣裳。
河裡孩子一聲聲勸誘,非要把章小水拉入河裡才甘心。
不論河裡動靜鬨多大,章小水眼皮抬都沒抬下,直到水花濺章小水身上。
“章小水,來玩嘛,洗什麼衣服。”
“對啊,故意裝模作樣,這裡又沒大人你做什麼圖表現。”
章小水是村裡孩子共同的惡夢。
孝順勤勞,才六歲就開始洗衣做飯打豬草,儼然已經成了一個小大人。
同歲的孩子還在夢裡尿被窩的時候,章小水已經踩著清早露水,悄悄把漲勢茂盛的青草割完了。
彆人家父母扯著嗓子喊孩子回家吃飯,最後還隻能拿著木棍攆孩子回來;章小水已經能站在小板凳上,洗鍋煮粥,端著碗伺候病床上的阿爹了。
村裡的孩子聽父母念叨最多的就是章小水。
關鍵是章小水長得還十分好看。不同村裡黑黢黢的娃子,章小水臉頰微肉白白胖胖的,圓眼睛長睫毛好像剛出生的小牛犢,又大又閃水靈的很。
唇紅齒白的,紅繩紮著兩個小揪團子,大人們總說他比年畫娃娃還好看。
孩子們其實也羨慕的很,誰不喜歡和長得好看的玩啊。
但章小水嘴角總是微抿著,冷淡的看著人,好像總是瞧不起他們一般。明明他才是最可憐的孩子,連玩鬨都不敢。憑什麼瞧不起他們。
就像此時,一群孩子鼓起勇氣邀請章小水玩,還主動朝章小水潑水。結果,章小水板著臉看著很討厭他們。
裝什麼裝啊。
懂事裝給誰看。
一群孩子不明所以又咬牙憤憤,最後氣得抓了下屁股緩解尷尬。
“來不來!”
章小水看了河裡一眼。
默默點了下人頭,一、二、三……然後不甘地收回了視線。
隻把還未打濕的衣裳和洗衣棒放木盆裡,端著木盆遠遠的重新找了塊石頭。
快到正午了,要快點洗完回家給阿爹熬藥喂藥。
正午太陽逐漸大了,田地裡忙碌的婦人都回家躲日頭。這會兒正好拿衣裳,來河邊柳樹下洗洗。
沒一會兒,章小水身邊就聚集了好幾個洗衣裳的婦人。
其中還有婦人是虎仔娘。
而剛剛就是虎仔往他身上澆水。
章小水沒打招呼,假裝沒看見,埋頭乾自己的活。
洗衣棒是板栗樹乾做的,本就實木壓重,沾了水十分沉。
章小水的小胖手艱難地握著柄端,笨拙地捶了兩下後,白嫩的小手腕就發紅了。
於是他就脫了草鞋,將草鞋放在離河邊稍遠的石頭上。
再把他爹沾滿泥水的衣裳放在河裡,高高挽起偏大洗發白的褲腿,小腳丫子踩臟衣服,企圖把臟水踩走。
在河裡踩著衣服,果然輕鬆些。
而且也順便玩了水,不耽誤時間。
章小水嘴角鬆快了,踩的興奮。額頭鼻尖都冒著細細的汗漬,臥蠶都浸潤著一層亮亮的薄汗。
一群孩子見狀覺得好玩,屁顛屁顛地跑過來也要幫著踩衣裳。
他們完全忘記了,剛剛還惱章小水不理他們的事情了。
“章小水,讓我們也踩踩。”一個叫虎仔的孩子興衝衝道。
章小水這次倒是沒拒絕,看著虎仔在水裡泡乾淨的腳,昂著下巴道,“我同意了,踩吧。”
虎仔從木盆裡拿那件青綠細布衣裳,章小水忙脆脆道,“隻能踩河裡的!”
虎仔被吼了一通,麵色不爽。
於是把氣都撒在河裡的臟衣服上,他噸位厚實,兩腿胖成結實的小豬腿,很快就踩出汙水了。
越想越氣,越氣越踩。
章小水搓捶半天都不掉的汙泥,此時嘩啦啦的全被河水衝走了。
章小水看得滿意。
決定不計較虎仔澆水的事情了。
然後他從盆子裡取出看著乾淨的衣裳繼續用皂莢洗。
一旁虎仔娘看得好笑。
章小水人小小的,還分的頭頭是道。
知道他爹那破爛補丁的衣裳沾滿泥難洗,讓孩子踩也不心疼。他小爹細布料子卻是肉窩窩小手慢慢仔細搓著。
隻是剛開始學洗衣服,身邊沒大人指點,隻知道憋著力氣使勁兒搓揉。
那白嫩嫩的小手搓衣服十下,其中有五下搓到了手心。一通忙活下來,皂莢沫子都沒搓打出來,那小手心倒是紅通通的可憐。
章小水原本咬牙鼓著的腮幫子發力,但孩子太小沒力,逐漸癟著嘴有些泄氣,眼底還不甘心悄悄較勁兒起來,最後委屈的起了霧氣。
虎仔娘見傻兒子一開始氣呼呼的踩,此時倒是玩的齜牙咧嘴笑。又見同是六歲的章小水已經人小鬼大的歎氣發愁了。
可不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嗎。
但她又覺得自家這憨憨兒子也挺好。
章爹據說是個腦袋摔傻不管事的,隻知道莽憨憨的乾活接工,卻不見拿錢回來。
出門在外的散用錢還要從家裡拿。
章家夫郎又是動不動就臥病在床的身子,前些日子下雨又染了風寒又倒下了。
一家日子緊巴巴的,窮的揭不開鍋。
村子裡人都窮,彆說誰幫誰了。
再說他們村子其實是七年前戰亂逃荒落腳於此的。天南地北的二十幾戶被官府安置成村。
再滾燙的熱心腸也被逃荒路上的險惡磨滅。不是祖祖輩輩相互牽扯的互惠人情關係,沒多大善心好意幫彆人。
再加上,章家夫郎即使有心同村子裡搞好關係,但病弱不常出門,所以他們一家和村子裡關係很一般。
但人心都是肉長的,尤其看著勤快懂事又漂亮的小娃娃天生對幾分喜歡。
三歲看老,章小水自小就比其他孩子早熟懂事。
章小水袖口都打濕了黏糊在藕節般的手肘上,紅通通的小手酸乏沒力氣,還不放棄使勁兒搓。虎仔娘笑道,“小水,來嬸兒教你。”
章小水遲疑了下,最後點頭同意了。
她洗的時候,章小水盯的十分認真,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手指是怎麼搓的。
孩子清淩淩猶疑的眼底逐漸讚歎羨慕,甚至欽佩。
虎仔娘搓的也越發有勁兒了。感覺自己手裡正搓著花似的。冷硬的心也短暫的適當的熱絡了下。
這孩子真是乖巧懂事啊。
雖然不怎麼說話也不喊人。
怕生也不像是怕生,反而帶著戒備的距離。
像是災後的小樹苗,探頭探腦又生機勃勃的望著荒蕪的土地,給人美好的希冀和未來。
虎仔娘說是教,其實就是風風火火把衣裳給人洗完了。
不過章家男人的衣服她沒動,一來避嫌,二來她傻兒子也把臟水踩的差不多了。
虎仔娘把木盆都拿去河裡裡裡外外洗乾淨了,把他小爹的衣裳擰乾整齊的放盆子裡,章小水才麵色有些糾結。
但最後還是說了聲,“謝謝嬸兒。”
這聲“謝謝”虎仔娘可聽的稀奇。
村裡人誰不知道這孩子性子冷倔,每次看人都冷冰冰的。
虎仔娘笑道,“以前怎麼見到嬸兒就不喊人?”
章小水麵色一拉,抿嘴板著臉像是不知道要不要說。
怯意、猶豫在他水靈靈的眼裡閃過,他悶悶道,“因為你說我爹的壞話……”章小水說著,麵色來氣了,梗著脖子道,“我爹才不是傻子!”
虎仔娘麵色尷尬,這,這孩子怎麼心眼這般小。
再說她也說的是事實,沒想到被這孩子聽見了。
章家男人是個癡傻的,十裡八村的誰不知道?
還為了名聲搞了個遮掩的幌子,說是以前多聰明,後來隻是摔傻了。反正大家都不信,她來山狗村幾年就沒見人聰明過。
去彆人家乾活,工錢取不出來一拖再拖,同村一起去的人知道挑穀子抵債;章家男人就隻知道傻乎乎要錢。
人家假模假樣哭窮他還真就信了。
一年忙到頭,錢是沒賺到幾個。
每次進城裡做工的一文錢過路費,還得問章小水阿爹要。
章阿爹不能下地乾活,唯一補貼家用來源就是刺繡絹帕,或者從村子裡接一些裁衣秀活兒。這要是太平年間能有口飯吃,可如今這世道飯都吃不飽,誰還有功夫講究。
所以章阿爹也沒什麼錢財來源,那病弱身子還離不得藥罐子。
男人沒腦子窮瞎忙活,有時候還倒貼錢。
夫郎孩子連帶著吃苦遭罪。
這不是蠢是什麼。
虎仔娘麵色隻僵硬一下略微不自然,但章小水畢竟是六歲孩子,身經百戰的虎仔娘沒當一回事。
她說的都是事實嘛,可這會兒自是把話吞了,隻道,“不過歹竹出好筍,小水是真的聰明。”
什麼損不損的,聽著就不是好話。
至於說他聰明,章小水沒覺得被誇高興,隻覺得她哄孩子把他當笨蛋耍。
他毫不客氣蹙眉道,“你還說我壞話!你說我是賠錢貨。還說養哥兒不如養兒子。”
他阿爹說哥兒和兒子沒什麼區彆,叫他像男子漢頂天立地的長大,還說他比兒子強。
還說哥兒是菩薩給男人的贖罪,男人不能體會生兒育女的辛苦,菩薩便施法讓一部分男人能生。所以哥兒是菩薩坐下的仙童轉世,是無所不能的!
“我才不是賠錢貨,我能生火燒水煮飯、洗衣割草,你生的虎仔才是賠錢貨!”
正賣力擰衣裳的虎仔不亞於當頭一棒。
一聽見賠錢貨三個字,他下意識幽怨地望向他娘。
扯了下夾屁縫的濕布料,“娘,你咋又說我?”
虎仔娘這回是真被章小水臊到了,又被自己傻兒子氣到了。
她這水靈靈的嘴皮子怎就生了這個憨憨。
可如何不是賠錢貨。
亂世還沒結束,徭役賦稅嚴重。
三歲到十五歲的孩子每人要繳納二十三文的口賦。十五歲至五十六歲每人要繳納二百三十文的算賦。十五歲以上未婚未嫁的另有三倍罰金。
人頭稅太重,災荒戰亂年間賣兒賣女抵稅是常事。
甚至人頭稅太重,孩子一出生就掐死在繈褓裡。大人都難以活命,把孩子生下來又何必遭罪。
多子多福是盛世的錦上添花,在戰亂年間,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哥兒就不用說了,自小就要繳人頭稅,剛能乾活就要嫁人,不是賠錢貨又是什麼。
話糙理不糙。
尤其過半個月又要繳納人頭稅了,這青黃不接的時節,一個銅板都恨不得掰成八份用。
虎仔娘沒和不懂事的孩子計較,她道,“行了,你也罵虎仔是賠錢貨了,兩清了。”
虎仔一臉懵。
我又做錯了什麼?
章小水看著他滿臉同情。
從虎仔手裡拿過衣裳,看著虎仔還呆呆的看著他沒反應過來。
“好吧,虎仔,我決定和你玩了。”
虎仔茫然的眼睛一喜,“為什麼?”
隨即虎楞楞地嘿嘿,他是章小水第一個小夥伴。
章小水每次見著他們一群孩子都昂著下巴愛答不理的,沒想到他竟然主動同意一起玩。
虎仔咧嘴樂樂道,“你人也挺好嘛。”
章小水抿嘴沒說話,長睫毛靜靜仰著,眼底映著虎仔曬得發紅的胖乎乎小臉。
真的好笨呐。
他娘罵他賠錢貨啊。自己可憐都不知道。
他阿爹說他不是賠錢貨,他是爹爹阿爹的乖水寶。
他也問過他阿爹了,絕對不會再給他生個弟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