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裴景明本打算向凰千雪辭行,隻是半道上碰見昨日抓了自己烏鴉的肖三。
肖三先是表達了十萬分的歉意,然後無比誠懇無比熱情地邀請裴景明再留一晚,待參加過他們其中一個師弟的生辰宴後再離開。
裴景明自然是推辭的,一來他不愛湊這些熱鬨,二來還有要務在身,不便耽擱。
隻是肖三和聞人一哥倆,一個動之以情,一個曉之以理,再加上正巧路過的柳拾月也來湊熱鬨,裴景明拒絕不來,隻好應下。
不過歸根結底,可能還是千機閣裡家一樣的溫暖讓他產生了懈怠,讓他不想下山,不想再回到那種冰冷的,刀光劍影的生活裡去……
隻放縱這一次罷,隻放縱這最後一晚罷。
吟花堂裡,裴景明站在窗前,出神地望著遠處的山峰。
花園裡傳來嬉笑打鬨的聲音。
裴景明循聲看去,隻見一片姹紫嫣紅的園子裡,柳拾月跟幾位師兄在踢毽子。
她今日又換了件淡綠色的羅裙。
裴景明昏迷的時日暫且不提,單是他醒來這幾日,她就換了不下十條靈動漂亮、款式不一的裙子,有時上午還是碧色的羅煙長裙,下午就換成了鵝黃的短衫半裙。
仿佛是要把下山那五年沒穿過的,通通補回來。
這樣的顏色站在五彩斑斕的花園裡,晃得裴景明有些眼花,他垂眸,抬手去闔窗。
也不知那位閣主用了什麼法子,讓這些花兒在凋零的秋季也能開得如此燦爛,猶如仙境……
春色在他眼前慢慢被遮住,萬種顏色間,姑娘驀然回首,與他四目相對。
裴景明扶著窗框的手一滯,莫名產生一絲心虛。
柳拾月卻沒在意那麼多,她隻是衝屋裡人笑了笑,又忙不迭轉回身去,腳尖一抬,穩穩接住空中落下的七彩毽子。
四周一片鼓掌叫好聲。
“……”
裴景明關上窗,走到書案邊,提筆,卻半天沒有落下一字。
直到筆尖再蓄不下墨汁,“啪嗒”一聲滴在乾乾淨淨的宣紙上。
一如他本來了無所有的心,突然多了點什麼。
裴景明說不出是什麼,他隻是覺得方才,乃至一直以來,柳拾月對著自己的笑臉,突然就不好看了……
總歸沒有她跟師兄們玩鬨時好看。
他泄憤似的在宣紙上畫下個大叉叉,遮住了方才滴落的那點墨跡。
·
夜,千機閣正廳,柳拾月五師兄的生辰宴開始了。
說是宴會,其實除了裴景明這位客,都是自家人,凰千雪隻呆了小半個時辰便走了,畢竟她這個師父在這,弟子們也放不開,難得喜慶,她就放任他們玩鬨了。
幾個師兄弟裡,肖三慣是跳脫的那個,眾人的生辰宴也都是他一手包辦,什麼投壺飛花、藏鉤射履……
肖三上山前是某個世家大族的公子哥,這些於他而言都是玩得不能再玩的,沒多少功夫,他就把同門們喝下去大半。
柳拾月往常也是一把好手,隻是今日裴景明在,她總覺得他們把人留下了,就不能讓他孤零零地坐旁邊看。
於是她提著一壺薔薇釀坐到裴景明旁邊,一邊看師兄們鬨騰,一邊跟他聊上幾句。
今夜的裴景明似乎也跟往常不太一樣。
向來微皺著的眉頭舒展開,黑沉的眸也在燈火照映下淺淡了許多,看上去多了幾分人情味。
“……你這忒沒意思!”
一盞茶後,其中一人開始嚷起不公:“今日是五師弟生辰,該讓五師弟來定!”
其餘人紛紛附和。
肖三先前贏了個夠,此刻正春風得意:“師弟定就師弟定!不管誰定,你們都贏不了我!”
眾人恨恨咬牙,齊刷刷看向五師弟齊伍。
齊伍是個規規矩矩的性子,在各位師兄弟的注視下猶豫了半天,報出一串平日裡修習的課名。
眾人:“……”
柳拾月忍俊不禁,目光依舊看著他們,隻是身子朝裴景明那邊歪了歪:“每年都辦,每年都是這麼個結果,忒沒勁……”
“……”
裴景明看著她眼角眉梢暖融融的笑意,轉了轉手中的酒杯:“沒勁還辦嗎?”
柳拾月:“辦呀,畢竟一年到頭,也就遇上我們幾個的生辰,山裡才能熱鬨幾分——往常師父都不許我們這麼吵鬨的。”
兩人正聊著,那頭的“比什麼”又拐了好多個彎,落回肖三口中——
“妹婿!”
他一個大嗓門,震掉了柳拾月手中的酒壺。
她唰地抬頭,直接一個酒杯扔過去:“你喊誰呢肖三!酒喝多了吧!”
肖三被她砸清醒了,委屈嘟嘴。
裴景明倒是沒聽清他喊的什麼,疑惑地看向柳拾月:“他方才……是在叫我嗎?”
“啊,沒,沒喊你呢……”柳拾月嗬嗬一笑,“我師兄就這樣,喝多了就吱哇亂叫的……”
“吱哇亂叫”的肖三踮著腳湊過來,對柳拾月賣了個討好的笑,然後轉向裴景明:“是這樣,我說比武,他們都不樂意……我觀你身高體壯,下盤穩健,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怎麼樣?”肖三滿臉興奮,“我們比一比?沒彩頭,點到即止,就當樂子了!”
裴景明一怔,沒想到自己還有活動,隻是還沒等他說話,一旁的柳拾月就冷冷笑了聲——
“你那點三腳貓功夫就彆拿出來秀了,大人一隻手就能把你打得爬不起來。”
裴景明抿唇。
“……你這丫頭,怎麼專滅自己師兄威風呢!”肖三輕輕拍了她一下,挽著裴景明的胳膊就要上場,“來都來了,熱鬨熱鬨!”
他要好好考驗考驗這個男人,可不能讓他隨隨便便就把小師妹拐跑了!
裴景明順著肖三的拉扯起身,垂眸見柳拾月鼓著腮幫子,好像生氣的模樣,低聲道:“切磋而已,我不會傷到你師兄的。”
“不!”柳拾月一拍桌子,豪氣萬丈,仿佛上場的是她自己一般,“大人您彆留情,讓他好好體會一下,什麼叫山外有山!”
裴景明:“……”
話雖如此,裴景明還是十分小心,儘量不傷著肖三。
隻是他學的就是殺人的功夫,又沒有經曆過這麼正兒八經的切磋,出手時難免有失分寸,不過五六招的時間,他就一個反肘擊於肖三背部,將人按在地上。
肖三頓時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裴景明嚇了跳,連忙收手,扶他起來:“抱歉,是我手重了……”
“咳……沒事沒事!”出乎意料的,男人竟用十分欣慰的眼神看著他,還拍了拍他的肩,“挺好的挺好的……”
二人在眾人為裴景明叫好和給肖三喝倒彩的聲音中坐回席上。
柳拾月幸災樂禍地衝肖三笑,又殷勤地給裴景明倒酒:“大人真厲害!”
“……多謝。”
裴景明看著柳拾月和肖三之間的暗流湧動,總覺得有什麼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不過這麼動了一番,倒也不錯。
仿佛自己不再是遊離在外的局外人,仿佛這種熱鬨的煙火氣,也讓他沾染了幾分。
另一旁,肖三顯然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這麼“大方”,他暗戳戳地跟柳拾月咬耳朵——
“能打贏我有什麼了不起的,也就還行吧……”
“如果九師弟在這,他肯定贏不了!”
乍聽到陸九的名字,柳拾月心裡一驚。
可能是因為隱瞞了陸九就是製造幻境的人,她有些心虛,下意識往裴景明的方向瞟了眼,見他盯著酒盞發呆,才鬆了口氣。
“你還是少喝點酒吧,”她警告肖三,“被師父聽見你提陸九師兄,你就完了!”
“……這有什麼,”肖三不以為意,“師父之前也不讓我們提你,可如今你都回來了,陸九說不定也快了……”
柳拾月沒接這話。
陸九要殺人,即便最後他沒有殺成裴景明,也是犯了師父的大忌,師父絕不會讓他再回來。
身旁的肖三還在繼續:“對了小師妹,你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這……”
柳拾月沉默,想起師父說的那些“天命”“責任”,不禁歎氣。
“我不知道……”
不知道要不要離開,不知道怎麼擔負“天下”,這樣大的一個詞。
·
到底是在凰千雪眼皮子底下,眾人不敢鬨得太晚,過了戌時,大家便各回各屋,各睡各覺去了。
柳拾月還沒回弄月堂,繞著千機閣最外圈的小徑閒逛。
方才席上酒氣有些重,她感覺自己衣裳上都染了酒味,還是吹吹風散透比較好。
逛著逛著,逛到了離大門最近的吟花堂後屋。
隔著一小片花海,柳拾月好像看見窗框邊有個人影,隱隱還傳來烏鴉的叫聲。
她心中一動,小小步走過去,試圖將自己的身形匿在花海裡。
上首響起一道冷淡的嗓音,好像還含著一絲無奈——
“柳大師半夜不睡覺,跑到花園裡裝神弄鬼?”
“嘎——嘎——”
柳拾月:“……”
“我在外麵散步,看見你坐在窗邊,還有烏鴉在叫,就想過來看看……”柳拾月起身,毫不遮掩自己的目的,“我可以摸摸它嗎?”
“……”
裴景明拍了拍烏鴉的腦袋,小烏鴉低低叫了聲,跳到柳拾月手心上。
“你好乖呀……”柳拾月蹭了蹭它的腦袋,又抬頭問,“你們為什麼用烏鴉送信?”
裴景明:“我也不知道,司裡都是這麼做的,可能是因為烏鴉聰明吧。”
“這倒是……”柳拾月不再跟他說話,低著頭跟烏鴉逗樂。
裴景明總感覺屋裡的燭火有些暗,他都有些看不清柳拾月懷中的烏鴉了,還是外頭的月色明亮些。
他不動聲色地往窗外挪了挪。
姑娘眉眼低垂,嘴角含笑,在輕柔的月光下顯得格外恬靜,跟方才席上風風火火的模樣完全不同。
裴景明想起在徐州時,她曾無意說起自己師父,卻又遮掩似的閉口不言。
他那時以為是她師父待她不好,她不開心,才不願提起,可如今在千機閣這些時日,無論是閣主凰千雪還是她那些師兄們,個個如寶貝般哄著她,說是集萬千寵愛也不為過。
那她為何不願提起,甚至一開始都不願來金陵呢?
裴景明有些想問,可又有些猶豫。
“大人想問什麼?”
柳拾月突然的詢問讓裴景明一時無措——難道他方才不小心問出口了?
手心裡傳來毛茸茸的觸感。
裴景明轉身,把玩夠了的烏鴉放回籠裡,又回頭看柳拾月。
柳拾月笑:“大人方才都快把我的臉盯出洞來了!那神情,分明就是想問什麼。”
“……”
既然被人揭穿,裴景明也不再扭捏:“也沒什麼,隻是想起在徐州時,你緘口不言自己師門,覺得有些奇怪罷了。”
“……”
柳拾月簡單解釋了幾句,沒有提前頭還有個被趕走的陸九,隻說自己是犯了錯惹了師父生氣,才被趕出山門。
“……那如今你回來了,閣主也並未再生氣,”裴景明斟酌著問,“以後就不走了?”
“要走的啊……”
柳拾月在男人略帶疑惑的眼神中長歎一聲,思緒飄回了昨日——
那時凰千雪剛告訴她,她是被天命選中的人。
柳拾月自然是無措的,她雖然自矜本事,卻也知道似她這般懶散無矩的人,如何也擔不起那麼大的責任。
她問師父,自己該怎麼做。
凰千雪卻隻是看著她,然後搖頭:“天機不可泄露,你也萬不可擅自推演自身命數。”
“……”
“唉……”
柳拾月歎了長長一聲,抬頭問男人——
“大人,你信命嗎?”
裴景明:“……”
漫長的沉默。
柳拾月起初以為自己能猜到裴景明的回答,結果他半天不語,倒叫她開始好奇,不禁打量起他的神色。
可能是方才席上吃了些酒,也可能是今夜月色太溫柔,叫他不自覺卸下些偽裝,總之柳拾月感覺,男人臉上冷冽的麵具好像裂了一道縫,露出些許脆弱和迷茫。
這樣的情感總是會吸引人去一探究竟,隻是柳拾月還沒來得及細看,裴景明又恢複了慣常的模樣,甚至還調侃著說了句——
“聽你的意思,好似自己都不信,如此,還能擺攤給彆人算命?”
“……你不懂,”柳拾月轉過臉,看著頭頂高懸的月,語氣似真似假,“我可是肩負天下興亡的人,命數自然不太好說。”
“……”
耳畔傳來男人的輕笑,柳拾月彎了嘴角,垂下眼,不再言語。
兩人就這麼一坐一立,一裡一外,靜默在如水溫柔的月色裡。
“遇見你之前,我從不信怪力亂神……”
柳拾月眼睫微顫,抬眸看向男人。
裴景明繼續:“直到認識你,來到千機峰,看到你的師父和師兄,才發覺此前是我過於狹隘。”
“……”
柳拾月不懂他為什麼突然說這些。
裴景明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隻是難得從心一回,便隨意些罷——
“民間不是有句老話嗎,‘儘人事,聽天命’,”
他看向柳拾月,回應了她先前那句,不知是玩笑還是真心的話——
“不論你是否肩負重任,彆想太多,好好往前走便是。”
“好好走便是……”
柳拾月呢喃著他的話,好似豁然開朗——
跟她原先一樣,走就是了嘛,既然是天道不可說,那天道自會指引她不是嗎?就像撞進狐妖案,遇見裴景明一樣,她若心思太重,說不定會適得其反!
“我懂了!多謝大人今夜這一番指點!”
柳拾月撥雲見霧後心情大好,衝裴景明端端正正作了一揖,蹦蹦跳跳地走了——
“時辰不早了,大人也早些休息!”
“……”
裴景明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關上窗戶轉身,餘光瞥見鳥籠裡的烏鴉,它安安靜靜地立著,一對眼睜得老大。
“她這便懂了……”
小烏鴉歪頭。
裴景明也不自覺歪頭,輕聲道:“我都沒懂,她如何懂了?”
小烏鴉撲拉著翅膀換了個方向,拿屁股對著他。
“……”
裴景明想不懂,索性不想了,反正今夜過後他便走了,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再無乾係……
不對。
他還欠她一樣東西。
·
第二日晨,柳拾月收拾好包袱,去正堂跟凰千雪告彆。
半道上碰見了同樣提著行囊的裴景明。
柳拾月跟他打招呼:“早啊大人,你這麼早便走啊?”
裴景明見她又換回了在山下時的打扮,微微頷首。
柳拾月也看向自己的衣裙,惆悵歎息:“可惜啊,我還沒穿夠呢!”
裴景明:“為何不帶著?”
“大人執行任務時會穿著錦衣華服嗎?”柳拾月笑,“行走江湖,環環釵釵太過麻煩,而且也不安全。”
兩人說著說著,已經到了正堂。
凰千雪就立於門外。
裴景明拱手:“這些時日打擾閣主了,待晚輩了清手頭事務,定備厚禮來謝!”
凰千雪微笑:“厚禮就不必了,隻請你珍重,勿辜負了十兒將你背上山的氣力。”
裴景明:“……謹遵教誨。”
柳拾月在一旁看著,見凰千雪的目光轉向自己,整理裙子跪了下來:“十兒走了,師父務必保重身體,等十兒回來看您!”
“好,”凰千雪扶起她,目光溫柔慈愛,“不等你幾個師兄起來送嗎?”
“不了不了,”柳拾月搖頭,似是嫌棄,“他們來,又哭又鬨的,我還要不要走了……”
隻這嫌棄的尾音,終是染上了幾分哽咽。
凰千雪見狀,也隨她去了,隻是末了問了句:“你們二人一道嗎?”
柳拾月看了裴景明一眼,見他不語,便自己做了決定:“一道吧!下山也有個伴,等到了山下,找個地方吃頓散夥飯,也算全了這段時日結下的緣。”
“大人意下如何?”
裴景明點頭。
凰千雪看著二人並肩離開的身影,直至他們走出那扇朱紅大門,走下那三十三層台階。
體內血氣翻湧,凰千雪皺眉,口中溢出一絲鮮血,滴在純白無暇的衣裳上。
她隨意拭去,拿出袖中的白玉龜甲。
果然,這便是隨意窺探天機的後果嗎……
·
千機峰多瘴氣,幸而柳拾月識路,帶著裴景明七彎八拐,少走了很多彎路。
大半個時辰後,二人已下了山,來到金陵城中。
此時已近午時,各式飯店酒樓皆開門迎客,鑼鼓喧天,飯香四溢,好不熱鬨。
柳拾月的目光在各家酒樓的牌匾上逡巡,最後落在一塊白玉製的匾額上——
“玉壺緣……這名字好聽!”她看向裴景明,“大人,我們就在這吃吧!”
“好。”
門口迎客的小二見兩人朝這邊來,滿臉笑意——
“二位客官,吃飯還是住店?”
“吃……”柳拾月話說了一半,陡然被一道粗聲粗氣的叫喊打斷——
“來人!給我抓住那個小賤蹄子!彆讓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