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案番外(1 / 1)

徐州顧家是有名的富商,顧老爺心善,收容了妹妹的孤子和夫人的侄女,和自己的獨子顧衍一起長大。

平帝三十二年三月,春暖花開,萬物複蘇。

十九歲的顧衍在明之堂讀書。

他不如表弟聰敏,同一篇文章,表弟讀一遍便能複述,他要讀幾十遍甚至上百遍才能背誦。

父親有時也勸他,說家裡家大業大,他不必辛苦去考功名,真想當官,給朝廷捐些銀子弄個員外郎,也算光宗耀祖了。

顧衍不聽,他自小固執,卻沒有和那份固執相配的勇氣。

小時候被鄰居家的孩子欺負,他不敢說,少年時被表弟挖苦諷刺,他不敢說,現在有了喜愛的姑娘,他還是不敢說。

視線從書卷轉向窗外,園子裡的紫藤花秋千下,粉衫羅裙的少女笑容明朗,將滿園春色都比了下去。

顧衍情不自禁走向窗邊。

隻有在暗處,他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

也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熾熱,竟叫姑娘察覺,她若有所感地回過頭,正好與他視線相對。

她唇邊的笑意還未散去。

顧衍匆忙垂頭,掩耳盜鈴似的舉起書卷。

沈明珠跳下秋千,走到窗下:“表哥的文章還沒背完嗎?”

“還未……”

顧珩有些懊惱。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明明私下打了滿滿的腹稿,可一旦她站在麵前,他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也難怪她喜歡和表弟呆在一塊,李直總有很多哄女孩開心的法子。

“表哥不專心哦……”

顧衍驚訝抬眸,就見沈明珠笑眯眯地指著自己的書卷——

“書都拿倒了,怎麼背呢?”

“表哥方才到底是在看書,還是在看我?”

“沒,沒有……”

顧衍被心上人戳穿了心思,耳根爬上淡淡的紅暈,卻又忍不住看她。

少女笑顏明媚,彎彎的眼裡有戲謔,也有打趣,仿佛隻是說了個笑話。

為此兵荒馬亂的,隻有顧衍一人。

多可笑。

他麵上依舊帶笑,隻是垂眸時掩去了那份失落。

“明珠妹妹!”

不遠處傳來一道響亮的喚聲,高馬尾的少年拿著一個油紙包,衝這邊招手。

沈明珠的眼睛唰地亮了。

“那我先走啦表哥,你慢慢背吧!”

她提著裙擺跑遠,似園中翩躚的花蝴蝶。

顧衍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書卷,幾步外少男少女的嬉笑怒罵皆入耳中——

“李直!你又跑哪裡去了?下次再失約,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好啦好啦,是我錯了……喏,你饞了很久的桃花酥,我排了一夜隊,買到了第一份!”

“哼,勉強原諒你一次……”

是了,她一直都更喜歡李直,對自己,不過是寄人籬下的討好罷了。

顧衍走到案邊坐下,開始抄晦澀的孔夫子也。

·

四月,沈明珠及笄,顧老爺大宴賓客,給足了排麵。

顧衍坐在主席,仰望著那燦若明珠的少女,想著要怎麼出色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今日的主角沈明珠,卻提不起興致。

她是依附於姑母的孤女,姑母寵愛她,姑父給她如此大的麵子,歸根結底,都是把她當成了兒媳婦,是要許配給顧衍的。

平心而論,顧衍相貌俊朗,品性純良,縱然膽小懦弱,也是瑕不掩瑜,更何況以她如今的處境,怎可奢求太多?

可她就是委屈。

委屈自己寄人籬下,不能隨心所欲,也委屈心上人流連花叢,不知珍惜。

夜沉宴散,沈明珠坐在涼亭的石階上,對月獨酌,喝的是白日偷偷藏下的果酒。

甜甜的桃花酒,入口卻是苦的味道。

李直又失約了。

她拋下自尊去花樓找他,他卻在溫柔鄉中酣睡,完全忘了今日是她及笄,也忘了他很早就答應過,要陪她去看花燈。

“表妹……”

顧衍不知何時過來了,拿著一件披風。

“夜涼了,坐在這裡會冒寒的。”

“……多謝表哥。”

沈明珠接過披風,擠出一個不算好看的笑臉。

顧衍:“今日城中有集會……想去看看嗎?”

“……好呀。”

沈明珠其實不想去,但是她總是會討好他的。

她不是個好女子,吊著他的真心,卻從不正麵回應。

城中確實很熱鬨,寶馬雕車,花燈遊街,各種新奇玩意兒琳琅滿目。

顧衍向來寡言少語,沈明珠此刻興致缺缺,二人間的氣氛就這麼沉了下來,在嬉笑的人群中格外突兀。

沈明珠突然不想逛了。

今日是她及笄,被人放了鴿子,還要掛上笑臉虛以委蛇?,著實不爽。

所有的事,都等明日再說吧!

“我們去城樓上吧。”

“我們回去吧!”

兩人同時開口。

顧衍神色一滯:“……你累了嗎?那回罷。”

“……”

長街燈火通明,卻照不進男子黯淡的眼底。

他跟李直真是截然不同的人。

沈明珠歎氣:“沒有,表哥想去城樓是嗎,那走吧!”

小半個時辰後,二人登上城樓,顧衍帶著沈明珠爬上最高的一座瞭望台。

夜風有些涼,沈明珠攏了攏披風:“這裡黑漆漆的,有什麼可看的?”

顧衍:“今日你及笄,我本該早早送上禮物的,隻是一直沒想好該送什麼,才拖到現在……”

沈明珠愣了下。

她今日一顆心全在李直失約的事上,連禮物都沒數過,自然沒發現少了顧衍的一份。

“這樣啊,難怪我沒找到表哥的禮物,”她歪頭,俏皮眨眼,“弄得這麼神秘,我可要好好期待一下了!”

顧衍抿唇,避開沈明珠直勾勾的視線,在心底算了下時辰,開口:“來了,看天上。”

話音剛落,一道火光自遠處咻地升起,綻開一朵絢麗的花,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沈明珠明豔的臉龐——

“煙花!”

她情不自禁地跳起來:“是煙花!”

沈明珠最喜歡煙花了,隻是自從父母亡故,她獨身一人來到徐州,就再也沒看過。

漫天的煙花吸引了城樓上其他百姓,此起彼伏的歡呼聲環繞在沈明珠四周,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

“明珠……”

身旁響起顧衍低沉的聲音。

平常他們都以兄妹相稱,他很少喚她閨名。

又一枚煙花綻放,沈明珠的心跳漏了一拍。

顧衍:“明年就要院試了,如果我能取得名次,你能不能……”

能不能,等我一下?

顧衍知道這樣太自私了,但可能是今夜的風景太美,衝昏了他的腦袋,讓他問出這樣的話來。

今晚的煙花確實很美,卻讓沈明珠更加清醒地知道,她配不上這顆赤忱的心。

換做以往,她可能四兩撥千斤地推過去了,可今夜,對著這樣一雙清澈的眼,她說不出任何花言巧語。

“抱歉……”

“表哥十年寒窗,定能在院試時大放異彩。”

沈明珠雙手交於腹部,微微屈膝:“明珠在此祝表哥,金榜題名,前程似錦。”

·

平帝三十四年三月,科舉院試,顧衍再次落榜,同年,顧老爺病重,藥石無醫。

顧宅仁善堂,顧老爺躺在榻上,看著跪在身前的兒子,長歎一聲:

“兒啊,為父沒多少時日了,此時隻一個心願未了……”

顧衍握住父親蒼老的手:“父親有何心願?兒子定竭儘所能,替父親完成。”

顧老:“彆考科舉了……”

顧衍:“父親……”

顧老咳了幾聲,費力道:“為父知道你有抱負,可我顧家家業也要繼承,顧家血脈也要延續啊!為父已經為你捐了銀子,以後你就安安心心地,當個員外……”

“衍兒,你就聽為父這一次,讓我安心去罷……”

“……”

春雨淅瀝,連綿如愁緒。

顧衍站在簷下,一身素白。

廊外響起輕輕的腳步聲,他不用回頭,都能聽出來是誰。

“表哥……”

沈明珠提著食盒,走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問:“你午膳都沒用,吃點點心吧?姑母親手做的……姑父已經去了,你彆太傷心了……”

自從兩年前在城樓上說開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般獨處了,沈明珠總是有意無意地避著他。

顧衍知道,此次肯定也是母親的主意,她總是想撮合他與明珠。

他接過食盒:“多謝,表妹回去休息吧,這幾日為父親守靈,你也辛苦了。”

沈明珠這次卻沒走。

她玩笑:“我聽說表哥要當員外郎了,到時候風光了,可彆忘了我和李直啊!”

“表妹就彆挖苦我了……”顧衍苦笑。

“我沒想挖苦你,隻是不希望表哥一直被困在科舉裡。”沈明珠繞到男人麵前,逼他直視她,“還記得兒時,我們一起讀書,我和李直總是想方設法地偷懶,你卻不一樣……”

顧衍看著麵前嬌小的女子,他總以為她是柔媚的,此刻卻發現不儘然。

她也可以格外有力——

“你看書卷時,眼裡是有光的,我不希望這份光消失在日複一日的蹉跎裡。”

“……”

顧衍怔怔地盯著沈明珠離去的背影。

雨勢漸弱,塵世寂靜,男人立在原地,腦中一遍遍,都是女子方才說的話。

·

一年後,李直養在外頭的外室帶著一歲大的私生子找上員外宅邸。

前廳,女人牽著虎頭虎腦的孩子,哭得梨花帶雨:“員外,李直他不管我們了,我們孤兒寡母的怎麼活啊!您是大善人,請您發發慈悲,收留了我們吧!”

女人和孩子的哭聲夾雜在一起,吵得顧衍頭疼。

他命人將母子倆暫時帶去偏院安置,又在位置上坐了良久,方起身往明珠堂去。

沈明珠坐在秋千上,卻不複少女時的歡顏。

這些年,她與李直糾纏良久,早已累了。

她原以為他們會繼續這樣下去,最後做一對怨偶,可她沒想到,他竟平白冒出個一歲大的兒子。

多諷刺,多可笑。

可她竟還念著他,念著那個排一夜的隊隻為讓她第一個吃到桃花酥的少年郎……

模糊的視野裡多了一方手帕。

沈明珠抬頭,看到了顧衍。

他總是這樣,一言不發地站在角落,可她每次轉身,都能看見他。

“我會給表弟一筆銀子,讓他帶著妻兒離開徐州,”顧衍麵色複雜,“為了那種人傷神……不值得。”

“……”

沈明珠接過帕子,按了按眼角。

上麵還帶著男人身上的溫度,溫暖柔和,仿佛能包容她的一切。

有些念頭,一旦起了,便難以遏製——

“顧衍,”

沈明珠聽見自己說,“我現在嫁你,你願意嗎?”

“自然願意。”男人應得毫不猶豫。

“……你還真答應,”沈明珠自嘲,“我真是自私。”

“彆這樣說,明珠,”顧衍覆上姑娘的腦袋,小心地揉了揉,“我心悅你,隻因為你是你。”

無關她是漂亮聰慧或是敏感自私,她隻是沈明珠,是他顧衍想放在手心一輩子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