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偷心(完)(1 / 1)

裴景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也許是死了罷。

他生前造下許多殺孽,該是入地府的。

不過這地府怎麼有道光?

真是刺目。

裴景明皺眉,睜開了眼。

短暫的恍惚後,入目的是一間乾淨敞亮的小屋,空無一人。

身上的傷隱隱作痛,裴景明艱難起身,拿起自己被放在一旁的鐵劍,挪向敞著的門口。

門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裴景明的動作比腦子快一步,在那人剛露麵時,他的鐵劍已然舉起,直指對方麵門。

“大人劍下留情!!”

清脆的聲音響起,那人抬頭,露出一張熟悉的麵容——

裴景明放下劍:“……你怎麼還在這?”

不是讓她走了嗎?

柳拾月手中捧著藥碗,聞言輕哼:“我不在這,大人您就死在山裡頭了。”

裴景明默了一瞬。

“為何救我?”

不待她回答,他又補充:“我們相識不過五日,我待你不好,你為何救我?”

男人的身形搖搖欲墜,本就血色不足的臉更加蒼白,那雙黑眸卻比往日更沉,似乎這個答案對他很重要。

柳拾月垂眸,有些心虛。

昨晚她騎馬下到半山腰,心裡的不安愈發濃重。

萬一裴景明被殺了,下一個不會就輪到自己了吧?歸根結底是她壞了凶手的好事。

再萬一裴景明沒死,與凶手兩敗俱傷,那自己不聞不問,會不會被他記恨上?她一個小老百姓,可沒辦法跟隻手通天的紫衣司指揮使抗衡。

柳拾月越想越慌,看到那枚紫色的煙花彈後,調轉馬頭向山上狂奔而去。

她還是得抱牢指揮使的大腿。

現在這位指揮使說——

“問你話,發什麼呆?”

柳拾月猛然回神,露出花兒一樣的笑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呀,更莫說是與我有五日之緣的大人!而且大人挺好的,不僅給我很多銀子,還……還送了我一瓶金瘡藥!”

柳拾月絞儘腦汁,終於想出幾個裴景明還算溫和的瞬間。

裴景明:“……”

他不是傻子,分得清肺腑之言和花言巧語,如今轉念一想,也明白了她救自己的原因。

不過分那麼清楚做什麼呢?也是他傻,竟會問那麼蠢的問題。

胸口血氣翻湧,裴景明掩唇咳了幾下,拿鐵劍當拐杖,慢慢走回床榻,半倚在床頭,閉目緩氣。

柳拾月送來藥後準備離開,目光無意間落到角落裡:“欸,這盆還沒倒掉嗎?”

裴景明下意識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什麼……”

下一秒就看到了一個裝滿血水的銅盆,應當是大夫給他清理傷口時留下的。

他手上一抖,藥碗“哐當”一下砸在榻上,漆黑的藥汁全灑在被褥上。

柳拾月正準備端盆,卻見這頭又出了狀況,連忙跑過來。

“大人是還有哪裡不舒服嗎?我去請大夫……”

“不用,”裴景明啞著聲打斷她,“把那盆子端走。”

柳拾月見他臉色蒼白,額冒虛汗,以為他有什麼隱疾是大夫先前沒瞧出來的,不禁著急:“大人您不能諱疾忌醫呀,您到底哪裡有毛病?”

裴景明拂開她四處亂摸的手,忍著怒火:“我沒病!勞煩你,把那盆端走!”

“……”

柳拾月的動作慢了下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男人,帶著幾分探究。

裴景明不知道她在打量自己。

他頭暈腦脹,心裡憋著火,卻因為知道某人是好意而無從發泄,隻能在心裡腹誹她沒眼力見。

驀地,他聽見姑娘問——

“大人,您該不會……暈血吧?”

裴景明:“……我沒有,你想多了。”

柳拾月想起先前在員外家,他也是因為衣袖上沾了血漬而臉色蒼白,那時她還以為他是太愛乾淨,容不得一絲臟汙。

原來並非如此。

一個靠殺人步步高升的暗衛,竟然暈血?

驚奇之餘,也有幾分諷刺的好笑。

柳拾月突然感覺屋裡有些過於靜了。

她下意識往裴景明那邊看去,卻見男人已不複先前“脆弱”的模樣,黑眸盯著她,死氣沉沉。

不過幾秒功夫,他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柳拾月不知道原因,但直覺危險。

“……那個,您慢慢休息,”她抱著弄臟的被褥,緩緩退向門,“我先去……收拾一下……”

男人不語,隻盯著她,像蓄勢待發的猛獸。

柳拾月連視線都不敢輕易轉動,一步步向後挪。

“過來。”

他開口。

柳拾月:“我……”

裴景明:“彆讓我說第二遍。”

“……”

同行五日,此刻的柳拾月才真真正正感受到,“裴指揮使”這四個字帶來的壓迫感。

她彆無選擇。

柳拾月把裴景明從山上拖下來後,就在山腳的靈溪鎮借了一間空屋子。

此刻不過破曉,鎮民們都還在夢鄉,偶爾的一兩聲鳥鳴,讓這座匿在山林中的小鎮更顯幽靜。

床榻上,男人黑發未束,披散落於腰際,蒼白的麵色不僅沒能使他容顏遜色,反而平添幾分脆弱的純。

但是這一切都被那雙隱著殺意的眼打破了。

柳拾月坐在榻邊,緊緊抱著懷裡的被褥,試圖以之抵抗男人散發出的,淩厲的殺氣。

裴景明抬手,落在女子的羽睫上,感受著她的顫動。

柳拾月渾身僵硬:“大人……”

“噓——”

冰冷的手劃過臉頰、下顎,最後虛虛握住女子纖細的脖頸。

男人聲音陰冷,如同地府爬出的惡靈:“我不想殺你的……”

“可你知道了我的秘密。”

柳拾月從他的話中嗅到一絲希望,連忙舉手發誓:“我保證,我什麼都不知道!”

裴景明低低笑了一聲:“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覆在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緊,柳拾月真的怕了,抓住那隻手,以這輩子都沒嘗試過的語速飛快道:

“大人您不能隨便殺人的,您是好人,您為了狐妖案嘔心瀝血、晝夜不分,甚至不惜跟凶手搏命,隻是為了百姓安寧!您是好人,您是大大的好人啊!您不會隨便殺人的,對不對?”

對麵的人默了一瞬。

柳拾月感覺脖子上的桎梏鬆了些,然而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聽男人道——

“柳大師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我抓凶手不是為了百姓,更不是為了正義,隻是因為這是陛下的命令。”

“我習慣了服從命令。”

在柳拾月震驚的神色中,裴景明緩緩開口:“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下手會快些,省得你痛苦。”

柳拾月:“?!”

這是人乾得出來的事嗎?!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空氣漸漸稀薄,柳拾月掙紮著,求生的強烈欲望讓她想起了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

“等,等等……”她艱難出聲,“你不能殺我……你中毒了,隻有我……能救……”

她的聲音很輕,但裴景明聽清了。

他鬆了手:“你說什麼?”

柳拾月趴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半晌後,她道:“昨夜我去找你時,凶手還在,情急之下我就灑了把毒粉,你應該也沾到了……”

“那個毒是我親手做的,隻有我能解。”

“……”

裴景明忽地笑了。

柳拾月不知道他笑什麼,她此刻無比慶幸自己曾跟同門師兄學過一些製毒術,雖然不是特彆精通,但放眼天下,能解之人不會超過兩隻手。

裴景明想要活命,就不能殺她。

先前那股迫人的殺氣散去,柳拾月逃也似的跑出屋子。

她之前真是瞎了眼,竟覺得這魔頭是個好人!

跑!入夜了就跑!

這廂。

裴景明看著女子倉皇而逃的背影,拳頭緊了緊。

他知道自己錯了,但……

裴景明歎息,翻身下榻。

今日已是第六天,超過了皇帝定下的期限。

他得給京城去封信,告訴陛下此案的情況。

柳拾月說她對凶手用了毒粉,那凶手是否已經……

不管怎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驀地,裴景明穿衣的動作一頓。

他仔細檢查了每件衣服和腰帶,又把屋子裡所有角落找了一遍,確定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那塊象征著紫衣司指揮使身份的金字腰牌,不見了。

紫衣司在各個州府都設有分部,其下暗衛隻認腰牌不認人,裴景明失了腰牌,暗衛們便不會再聽命於他。

更難辦的是,紫衣司有條不成文的規定——

腰牌在哪,指揮使就在哪。

這是皇帝為了保證紫衣司的能力和忠心定下的。

誰強誰上,這是能力。

互相忌憚,無法信任,才能隻對天子忠心。

正因如此,指揮使必須夠狠夠毒,才能震住底下野心勃勃的手下,如果被他們知道裴景明沒了腰牌,隻怕會群起而攻之,爭那個位置……

密折的最後一字完成,裴景明放下朱筆,走到窗邊。

一隻通體漆黑的烏鴉落在窗簷上,腳邊綁著一隻漆筒。

裴景明將折子放入其中,摸了摸烏鴉的腦袋。

太陽慢慢升起,柔和的光籠罩著小鎮。

裴景明摩挲著指間的扳指,眉眼低垂,鴉睫濃密,篩不進一絲光亮。

看來在回京之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