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靈溪鎮某間小木屋的門悄悄開了,一顆腦袋伸出來,左顧右盼——
四下無人,隻偶爾幾聲蟬鳴。
柳拾月緊了緊背上的包袱,貓著腰,閃進漆黑的夜色裡。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她打不過裴景明,跑還跑不過?
忘恩負義的東西,毒死他算了!
柳拾月嘀咕著,循著星象找路。
不知是因為夜色太深,還是星太暗,平素方向感極強的柳拾月,卻在今晚迷了路。
又一次繞回原地後,她覺得有些不對勁,沒等她細想,身後響起裴景明的聲音——
“你在乾什麼?”
“……”柳拾月回頭,在男人的目光下仰頭看天,“我在看星星。”
夜色漸沉,方才那幾顆星子都已了無蹤跡。
“這個天氣看星星,”裴景明沒有拆穿她,“你還真是好興致。”
“大人說笑了,”柳拾月抓緊包袱,渾身上下呈現出一種戒備的姿態,“倒是您,身上有傷,怎麼還不休息?”
裴景明:“我明日要去金陵,你同我一起。”
“金陵?”柳拾月後退一步,“我不去,我要回徐州城。”
“不去也行,”裴景明伸手,“解藥給我。”
“……”
柳拾月陷入了兩難境地。
給解藥,他再殺她,她就沒了籌碼;分批給的話,他定要將她拴在身邊。
柳拾月仿佛能想到男人把劍架在她脖子上的場景——
“不給也沒事,我若要死,你也彆想活。”
柳拾月打了個寒顫。
二者相較取其輕,她從懷裡掏出個小瓶子:“這是第一批解藥,你每日服一粒,等到了金陵,我再為你徹底解毒。”
金陵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每條巷子有幾隻老鼠她都爛熟於心,到了那裡,柳拾月自信能逃出裴景明的掌控。
“好,”他應得很痛快,“解完毒就放你走,不傷你性命。”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柳拾月冷哼,“大人可彆忘了今夜的承諾。”
她徑直路過裴景明,走進屋裡。
“柳拾月!”
女子腳步微頓。
裴景明猶豫良久,終是道:“我欠你一條命。”
“……”
柳拾月反手關上門,隔絕了他的視線。
·
翌日晨,兩人簡單收拾一番,向屋主繳了銀錢,準備離開靈溪鎮。
裴景明本該直接回京,中途轉道去金陵,便是為了金字腰牌。
昨夜他想了許久,那塊牌子他從不離身,隻可能是前日跟狐妖案的凶手打鬥時,那人趁他意識混沌之際搶走了腰牌。
紫衣司的金字腰牌,自然隻有在紫衣司才有用,離這邊最近的分部在金陵,他提前去埋伏,不信抓不到人。
與此同時,裴景明也做好了柳拾月要問東問西的準備——她在城中時便是那般,好像一點都不怕他。
他沒打算隱瞞自己去金陵的目的,柳拾月卻沒問。
從早晨到現在,她一句話都沒說,默默地跟裴景明保持一臂距離,安靜得讓他不適應。
柳拾月不在意他在想什麼,她隻想快些趕路,白日比夜晚好,不用靠觀察星象去判斷方向,隻要沿著大路走,遲早能走出這個窩在山溝溝裡的小鎮。
所以小半個時辰後,當兩人再次看見矗立在村子中間的大石碑時,柳拾月有些崩潰,心中對裴景明的怨氣也到達了頂峰——
自從遇見他就沒好事,這男人莫不是命中克她!?
裴景明對危機的意識遠遠超出柳拾月,兩人第二次看見石碑時他便覺得不對勁,如今再次回到這裡,他已經進入了戒備狀態,搭在劍鞘上的手緩緩收緊。
恰在這時,一位佝僂著背的老婦路過。
柳拾月連忙攔住她:“大娘,我們不小心迷路了,請問走哪條路能出村子?”
“哎呀——沿著大路走,看見第二棵大樹時往左拐就行了!”
那老婦似乎急著趕路,匆匆丟下一句話就走了。
“……第二棵大樹?”柳拾月疑惑地看向裴景明,跟他說了今天第一句話,“我們方才一直是沿著大路走的,大人可有看到那大娘說的樹?”
“並無,”裴景明神色嚴肅,“都是稀稀拉拉的雜草,像樣的樹苗都沒幾根,哪來的大樹?”
“對啊,村子裡都有講究,樹是不能壓住房頂的……不對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路邊根本沒有大樹!”
柳拾月歎氣:“如今隻能先走著了,看看能不能遇到彆的村民……”
夏日的早晨也是熱的,靈溪鎮沒有大樹隱蔽,火熱熱的太陽跟吊在人頭頂上一樣。
期間柳拾月又問了兩個村民,一人說往西麵走,一人說往南麵走,結果可想而知,走來走去還是繞回原地。
“不對勁……絕對不對勁……”柳拾月坐在大石碑投下的陰涼處,用樹枝在地上亂塗亂畫,“怎麼跟鬼打牆一樣……”
“鬼打牆?”
裴景明不知想到什麼,戲謔:“這不是你強項?”
“什麼我強項,我又不是裝神弄鬼的神棍!”
柳拾月下意識頂回去,然後忽然靈光一閃,福至心靈:“我知道了!”
她抬起腦袋,眼底活潑生動的光讓裴景明恍惚了瞬,仿佛又回到了幾日前,她正常跟自己相處的時候——
“這說不定是利用奇門遁甲設的陷阱!”
柳拾月塗掉地上亂七八糟的畫,用樹枝勾了靈溪鎮的簡易輿圖後,又在一旁畫上八卦陣。
“雖然不知道是誰在這種犄角旮旯的地方設機關,不過撞上我,他是沒戲唱了!”
不過幾下,她便找出了方向,舉起樹枝點了點——
“東南!”
兩人往東南行了一段時間後,四周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景色。
這無疑是個好兆頭。
“照這樣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就能走出去了!”柳拾月心底升起希望,連帶著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然而這份輕快並未持續多久,每當她覺得快要解脫時,儘頭處又會出現一條蜿蜒曲折,看不見頭的路,而這路又沒完全將陣法堵死,她畫圖推演,總是能找到一個新的方向。
如此循環往複,卻始終不得正解。
漸漸地,柳拾月已經沒了最初的信心滿滿。
她不安,甚至產生了一種近乎恐慌的感覺——
她的每一步都在對方的掌控之下。
從奇門遁甲的八卦推演中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而對方顯然很了解柳拾月,每一步都在誘導她,利用她的自負和輕敵,讓她自動走進早已布好的陷阱……
“欸……”柳拾月有些不好意思,“情況好像不太妙……如果說剛才我們還在陣法邊緣,現在,我們已經走進來了……”
“……”
無人應答。
柳拾月心底一跳,連忙回頭,去找一直跟在身後的裴景明。
“裴大人?”
一片空蕩,哪裡還有男人的影子?
“……大人?”
·
裴景明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
他明明一直跟著柳拾月,可一眨眼,人就不見了。
“……柳拾月?”
“……”
四周霧氣茫茫,無比寂靜,連鳥鳴聲都聽不見了。
裴景明不再動作,警惕地站在原地。
雖然他不懂其中關竅,但他是死鬥場裡爬出來的,對危險有近乎本能地直覺。
某處突然傳來一陣孩童的笑聲。
裴景明眸光一冽。
白霧中隱約有兒童奔跑的身影——
“阿牛!快過來呀!來追我呀!哈哈哈哈……”
這是……
裴景明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那道聲音——
是他的美夢,亦是深淵的開始。
一瞬間,什麼危機,什麼陣法,通通被拋在了腦後。
四周白茫茫的霧氣仿佛化成了有形的絲線,一縷縷一絲絲,若觸手般纏住了男人筆挺的身軀。
裴景明仿佛著了魔,直直走進那團雲霧裡……
·
“裴景明?你在嗎?”
“……”
回答柳拾月的隻有風聲。
她捏緊衣角,再看四周,才發覺此處已是雲霧繚繞,看不清具體的路。
她按捺住心焦,告誡自己不能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闖,隻有破除了陣法,從根源上解決,才能找到裴景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柳拾月推出了十幾種解法,又一一否決。
她不得不承認,對方的水平遠遠在她之上。
額間一滴汗滑落,順著臉頰的弧度滴在泥土上,暈開一片痕跡。
柳拾月從小就被誇有天賦,除了師父和陸九師兄,同門裡沒人比得上她,更遑論她闖蕩江湖時碰到的那些半吊子神棍了。
她從沒體會過這種挫敗感。
地上亂七八糟的陣法如同她的思緒,一團亂麻,找不到解開的頭。
柳拾月突然想到十三歲那年,師父與她對陣時說的話——
“隻知進攻,不懂防守,沒有大局觀。”
“驕傲,自負,輕敵,十兒總有一日要吃大虧。”
“……”
當時她不以為意,還覺得師父過於嚴苛,自那以後便將精力放在了更喜歡的風水陰陽上。
如今想來卻是後悔莫及。
“師父……”
柳拾月盯著虛空失神,低聲呢喃。
“十兒該怎麼辦才好……”
“……”
“小十兒。”
身後一道清冷的女聲響起,似玉珠擊盤。
柳拾月僵在原地,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