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夢囈(1 / 1)

赴春深 赴春深 4579 字 2個月前

除了第一天洛塵有過放鬆外,後麵的那幾天,洛塵倒是一直在寫試卷,宋寧有時會過去和洛塵一起寫作業,有時癱在家裡不想動的話就選擇睡上一覺。

她總是缺少睡眠。

半睡半醒間,大半個學期就這麼過去。

國慶後學校安排了一次智能手機的檢查,有的班級風平浪靜,有的班級驚濤洶湧,共繳獲了十三部智能手機,其中有一部是陶馨怡的,沒了智能手機,她的作息健康許多。

喻茯苓仍舊購置了耳塞和眼罩,也依舊給宋寧推薦自己喜歡的小說。

十月下旬,有兩件事情要發生。

第一件事是校運動會的開展,新生班級總是要踴躍參與。第二件事是期中考試,宋寧格外在意。

運動會在期中考試之前,期中考試被安排在了十一月初。徐開同時把兩件事宣布出來,宋寧感到了久違的驚慌。

無垠的草原荒蕪多日,日與月沒有明顯的區分,她躺在仙人掌的地毯上,聽遠方的歌謠散了又聚,燈火依舊川流不息,聲音卻懸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終於在此刻響徹耳畔。

那是她極力掩飾卻難以抑製的恐懼。

作為生活委員,在校運會上這件事要負責的隻是一些物資的采買,宋寧沒參加討論,事實上也沒有人叫她去討論,隻有其他班委討論完,忽而想起班費全在她這裡,冰冷地甩下一張清單,要她去購買。

小物件倒是好辦,唯獨要求的五箱礦泉水,宋寧決計不可能自己一個人去買。

她同班長說了這話,又仔細詢問其他物件的另外的要求。

劉斯文很是納悶:“那些東西我們不是已經討論好了嗎?”

宋寧很想說“你們從來沒叫過我”,但提出這個以後,不過是一句風輕雲淡的“抱歉”罷了,她疲於應對,又懶於解釋,隻是緘默。

緘默無聲,但誰都心知肚明。

最後劉斯文隻道:“那這樣,你把班費給我,我安排人去采買,最後的賬目會仔細報給你。”

宋寧覺得這樣很省事,管他們對自己有什麼看法,這重要嗎?至於賬究竟會不會算不清……她看著劉斯文,隻笑了笑就把放著班費的小錢包遞給了他。

“那就謝謝班長了。”宋寧溫聲感謝。

運動會暫時與她無關,宋寧便隻拿起自己的筆記,看著熟悉的文字筆跡,隻覺得有些惡心。

期中考試。

說不上來的抵觸。

而這時仿佛有考試雷達的王立清又正好打電話過來。

有些好笑。

一到要考試的時候,她才能夠想起自己還有這麼個女兒,所以這個女兒,到底在她眼裡算什麼呢?

草草敷衍了幾句,宋寧就掛斷了。

她好想發消息給洛塵,和他把所有的不開心都說出來,但又覺得很沒必要。

她又想同喻茯苓好好說一說真實的自己,卻又覺得很過分。

大家都更接受一個情緒正常的人。

而她呢?想到這,宋寧總是忍不住自嘲地笑。

撕下這盞社交麵具後,她壓根和正常人沒什麼關係。沒有人會這樣地厭恨自己,厭恨自己身上每一寸血肉,更沒有人會懇切到近乎熾烈地希望自己早日死去。

日記本裡永遠字句雜亂,翻開時總是模糊一片。

“你辨不明是非,分不清善惡,不知真假,不論黑白,你隻在乎你所想要的,你自私自利而又不肯承認,你懦弱愚蠢卻還妄自尊大,你未經苦難而總愛無病呻吟,你看不到這真正的世界,你隻看到了,你想讓自己看到的那方世界。

你不過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卻總為自己冠上君子之名,你明明荒唐而無賴,卻總以為自己清白又可憐。”

——《宋寧的人間觀察日記·囈語》

再會演戲的演員,也總有一些細節披露,更何況宋寧不是專業演員,儘她所能的隱瞞,偽裝,從盛夏到深秋,已經是很長的時間。

她可以對過往種種全作視若罔聞,做出完美無瑕的偽裝,然而麵對全然未知但又仿佛命中注定般要顛沛流離的未來,她怎麼可能視若無睹。

她怎麼可能毫無反應。

再遲鈍的人都發覺到宋寧這幾天心情不大好。

更何況喻茯苓和她日日坐在一起。

喻茯苓以為她是因為期中考試而擔憂,是一種考前焦慮綜合症,很正常,等考試了,考完了,這種焦慮感也就結束了,於是沒打算安慰。

這畢竟是一個人的心理問題,再怎麼說,她又不可能真的切身體會到宋寧的每一分焦灼,除了宋寧自己,誰也幫不了她。

但她能做的,唯有陪在宋寧身邊,需要紙巾時她會及時遞上,需要擁抱時她隨時都在。

宋寧也從沒想過尋求任何人的幫助,隻陷在自己的情緒裡。

恐懼、擔憂、悲傷、迷茫、孤僻,自棄、痛苦、不甘……所有情緒集中在她身上,身體有時像灌了鉛,沉重地隻覺得疲憊,淚水是失了閘的洪,突然之間覆了滿麵。

情緒即將到達崩潰的臨界點。

宋寧有時覺得很可笑,是自己太可笑了嗎?

她不知道。

隻知道夜深人靜,隻有自己看著自己,有好多話不知道該說給誰聽。

靜默的夜裡,心跳的聲音格外明顯,原來身上背著的情緒,是一個女生長達六年未曾說出口的痛苦迷茫,又是一個女生次次開口卻得不到回音的無助不甘。

父母生她養她,傾注心血,教她識人世,供她讀詩書,一步一步帶著她從蹣跚走到了如今的矯健,一句一句抱著她從不成字句到筆下生花。清瘦的身形,嶙峋的皮膚,像溝壑一般層層疊疊的皺紋,如蟻群一樣密密麻麻的傷口。不善言辭,卻清清楚楚說“把最好的留給了你”;一心為你,才不容置喙做“這是最好的安排”。

“爸爸媽媽怎麼可能害你。”

聲音一句一句,腦海中回蕩,爸爸媽媽怎麼可能害我。

“爸爸媽媽隻是為了你好。”

聲音一句一句,腦海中回蕩,爸爸媽媽都是為了我好。

“爸爸媽媽隻希望你活得自在。”

聲音一句一句,腦海中回蕩,爸爸媽媽隻是希望我活得自在。

可是,爸爸媽媽,我從來沒有自在過。爸爸媽媽沒有害過我,為了我好,所以把好吃的有營養的魚肉牛奶留給我;為了我好,自己寧可穿舊衣服也要讓我穿上新襖子;為了我好,哪怕借錢都要讓我把這書念到出人頭地;為了我好,提彆人家的孩子隻是想我多點競爭意識;為了我好,才會把大人社會裡肮臟的關係講給我聽;為了我好,日日夜夜不停地工作是要保障我的生活;為了我好,期中期末考試才那麼重視會特地來詢問;為了我好,因此那每一句安慰的背後都一定要有一句“好好學習就夠了。”

為了我好……所以我一定要克服在陌生環境裡獨自生活的孤獨;

為了我好……所以我一定要理解大人工作的艱辛與不易;

為了我好……所以我一定要裝作沒看見同學那算不上惡意的排擠;

為了我好……所以我一定要忽視你們骨子裡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意識;

為了我好……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來報答你們;

為了我好……所以我晚上整宿開著燈睡覺的事情會說不出口;

為了我好……所以我從不敢在你們麵前說死亡這些內心裡最真實的聲音;

為了我好。

那個應該承受“為了我好”的女孩,強大又自信,溫柔又健康,努力又上進,能符合爸爸媽媽心中標準的女孩,好像在十五歲時一個人躺在家鄉的床上,聽窗外雷聲陣陣,就這麼睡不著的,睡著了。

所以哪怕把自己到近乎崩潰的地步都不會說一句“爸爸媽媽,我實在做不到。”

期望太沉太重。

是啊,爸爸媽媽,您從未用任何直接性的話語表述過對我的期望,卻在一聲一句裡,不遺餘力地展示過對我的期望。

是啊,爸爸媽媽,您聽說了我沒考好也會贈予最誠摯的安慰,卻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裡,不由自主地展示著對這一結果的不滿。

是啊,爸爸媽媽,原來我身上背著的那麼沉重的期望,不是我自己以為的僅僅是我自己的高標準高嚴格的要求自己,而是在這麼多年裡,生長環境所潛移默化形成的。

可我今天晚上哭了很久,您看到了嗎?

朋友關懷她,貼心地不去打擾,善良地做著掩護,從小學到現在,她什麼人也沒留住。

小學時的晚伴離她好遠,記憶裡仿佛隻有懵懵懂懂的夏天尚還鮮明,是一次摔傷後腿部骨折後朋友的慰問,是知道她家庭情況後刻意多幫助她一些,是自我意識最缺乏時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卻仍舊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

是因為地域嗎?是因為不夠真誠嗎?是因為家庭的天然差異嗎?是因為什麼,沒有刻意維持過的關係在洪流中就這麼自然而然被衝散。

初中時的玩伴也漸漸在歲月裡模糊姓名,她該記住的是誰呢?又該記住的是什麼?是不肯讓步的一場爭執?是十人寢室難以避免的摩擦爭端?是同桌之間的競爭壓力?是男女青春期伊始的嘲笑戲弄?是一個人孤僻地從白天到深夜?是她從未理解過的結伴行為?是地域文化的差異?還是天生性格的差異?亦或是封閉的環境下注定無法保留的通訊聯係?

所以,孤僻,被否定,不自信。

所以,無助,被冒犯,不願意。

所以,漸行漸遠,於轉學的分界線上更加疏離。

到宜鄉的這幾年,見過不少人,卻仍舊學不會朋友的概念。不理解的事事要結伴同行,不理解的事事要同一立場給出回應,不理解的要一人分飾多個角色,不理解的要……?宋寧從來都不知道過。

她從來都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她太過孤僻,不喜歡凡事都要結對而行;也許是因為她太過理性,不喜歡的事和人從不違心;也許是因為她太過自省,煩心事從不打擾作為秘密……也許隻是因為她比彆人更敏感,於最幽微的表情裡窺探到那三四分喜怒哀怨;也許隻是因為她比彆人記性更好,經曆過的一件事在腦海中再難以抹去。

也許,宋寧隻是睜開眼,看見好不容易說出的心扉之語被宣揚到人儘皆知;聽見背地裡聲音嘈嘈未有寧靜之時;也許她自己一直在騙自己。

也許她生來就該是個命裡親緣淡情緣薄的人,也許她到死也隻能把真心話隻說給自己聽。

模模糊糊中,總有一個聲音,輕輕地講述自己這麼多年的痛苦,而她卻始終感同身受,愛意終會散去,恨意也會消弭,凡世俗塵中唯有她自己,隻有她自己,願擁一場春雪,頌出最熱烈的愛意,洗去負麵消極,洗出一個完整的自己。

從此清風明月為友,筆下文字尚有傾聽,而她坦坦蕩蕩,如風一般自由灑脫,不困於父母所謂的愛,不限於結交世俗好友,她送她自己一場安寧。

從此往後,她所有的話隻說給自己聽,隻說給那個始終共情她所有經曆的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