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午飯是菘菜瘦肉粥和香煎豆腐燉肉。
前者還好,中規中矩,後者,周一原本是想要做平替版的油豆泡紅燒肉,結果觀內沒有醬油,也沒有大料,於是隻好加些蔥蒜炒一炒,再加些清水燉了,從賣相上來看,頗有些不忍直視。
但元旦很給麵子,看著這道菜高興得不行,跑進清虛子的房間,把清虛子扶出來的時候,還說著:“師父,你看,那個碗裡有好多肉!”
周一於是明白了,口味有時候並沒有那麼重要,食材本身才是重點。
這一餐,周一吃得還行,本來也是她自己做出來的東西,也算有鹽有味,雖不好看,還真不至於難吃。
元旦吃得很好,大口吃著肉,在粥裡吃到了肉沫之後,更是開心得不行。
至於清虛子,他吃了小半碗粥,嘗了塊豆腐和肉,也就放下了筷子。
周一適時把徐郎中今日中午要來的消息說了,清虛子臉上沒有絲毫意外,頷首道:“貧道已經聽元旦說了,多謝道友。”
周一:“順手的事情,不必言謝。”
她起身收拾了碗筷,洗完出來,清虛子還坐在院子裡,對她說:“道友,過來陪貧道坐坐可好?”
周一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下,順著清虛子的視線,她看到了院子裡的那棵桂花樹。
沉默了良久之後,清虛子終於開口了:“道友,你可知觀中這兩棵樹今歲幾何?”
周一看向桂花樹還有高出三清殿不少的金色銀杏,兩棵樹中,桂花樹要高不少,但周一知道銀杏這種樹本身生長速度就較為緩慢,彆的樹一年躥老高,它還跟個小樹苗一樣。
她在山上被師父領著看過千年的銀杏,比這棵大了很多,於是猜道:“一百年?”
清虛子搖搖頭:“兩百一十二年。”
他看著院子裡枝繁葉茂的桂花樹,眼神卻好像跨越了時空,他說:“這兩棵樹是在清水觀建觀後不久就種下的,那是兩百一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的師祖玄空子遊曆至此,覺得此地山清水秀,是個好地方,動了安頓下來的心思,於是修建了清水觀。”
周一點頭:“此處的確風景優美。”
雲霧山雖怪異,可遠遠看著,倒是頗為賞心悅目。
清虛子繼續說:“師祖玄空子是個閒雲野鶴之人,平生最愛遊曆,即便有了清水觀,他也時常外出,若是手中無銀錢,他便回到觀中種種地。也因他,我們這一脈向來不重香火,師祖玄空子說過,我們既有地,又有力,不用承擔賦稅,已然比尋常百姓的日子好過多了,又怎能汲汲營營從百姓那裡弄錢?”
周一:“玄空子道長品性高潔。”
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能夠見財而不取?能輕鬆些賺錢,又有誰願意整日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去賺那三瓜兩棗?
清虛子頷首:“玄空子師祖一輩子光明磊落,所作所為,皆問心無愧。”
“就是願意入門的弟子少了些,師祖玄空子等到了六十又八,才終於收到了第一個弟子,也是我的師祖閒雲子。”
“閒雲子師祖是個比玄空子師祖更為不羈之人。”
“玄空子師祖仙逝後,閒雲子師祖關了道觀,外出遊曆,足足三十餘年才重回清水觀,也帶回了我的師父,青陽子。”
清虛子咳了起來,周一起身進廚房給他舀了碗熱水出來,老人喝了熱水,咳聲漸消,緩了緩,才繼續說:“待到閒雲子師祖仙逝後,清水觀已無甚麼香火,師父有心想要振興清水觀,奈何造化弄人,他身患重疾,隻能勉力收了我這個徒兒,教導我三年後仙逝了。”
清虛子眼神幽深,陷入了回憶裡:“我承師命,意圖振興本觀,可我不過入門三年,除了種地之外,再無本領,心有餘而力不足。”
“時至今日,我已是苟延殘喘之身,卻隻有元旦一個幼徒,待我離世之後,垂髫小兒如何能撐起一個道觀?”
周一似有所覺,看向了清虛子,清虛子也正看向她,說:“道友,你可願接手清水觀?”
即便心裡有所猜測,但真的聽到這句話,周一心裡還是一震,她說:“道長,你莫不是在說笑,我入觀不到兩日,也隻是在觀中掛單,如何能接手清水觀?”
清虛子看著她,目光很平靜,“隻要你拜我為師,你就能接手清水觀。”
周一一愣,沒有半絲猶豫,搖頭:“抱歉,我有師父。”
清虛子:“可你師父卻沒將他的道觀傳於你,你又何必執著於此?”
“道長,你說錯了,我的師父當然把道觀傳給了我。”周一歎道,“隻是我自己不爭氣,跑了出來,找不到回家的路罷了。”
她笑了笑:“況且,就算沒有將道觀傳於我又如何?師父養育我數十年,恩重如山,道觀傳於誰,不過是細枝末節的事情。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世上沒有因為這點小事就不認父親的道理。”
她看向了清虛子,清虛子也看向了她,蒼老的眼神銳利起來,似乎要看透她的心底,周一坦坦蕩蕩回視。
幾息後,清虛子收回了視線,道:“世人汲汲營營,不過是為了黃白之物,多少子女因錢糧房地同父母反目成仇,兄弟鬩牆,若你師父未將道觀傳於你,你當真能安然受之?”
周一想了想,說:“可能因為我是獨生子女吧。”
清虛子一愣:“獨……什麼?”
周一笑道:“意思是,我的師父隻有我一個徒兒。”
她看向了從前殿探出枝椏的銀杏:“所以我很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我師父最愛的人除了他之外就是我,因此我從來不會懷疑他對我的感情。”
清虛子愣愣地看著周一,年逾九十,已經是很少為事物感到驚奇的時候了,可他難得地感受到了一絲不滿,這周道長怎如此輕言‘愛’字?實在是太過輕浮!
將不滿表達了出來,那年輕的周道長看向他,半點不像其他小輩一般認錯,臉上也毫無羞愧之色,反而笑了起來,說:“道長,我與師父之間感情深厚,不過溢出一絲讓旁人聽見了,這不是輕浮。”
“心中無愛,卻言愛,才叫輕浮。”
清虛子見到這年輕的周道長看著銀杏樹的眼裡隱有淚光閃爍,他心中觸動,問:“你很想你的師父?”
周一點頭:“想啊。”
日日夜夜,想起了他,便覺得幸福,又感到難過。
死彆,生離,師父跟她之間好像都占齊了。
從此,她連給師父上墳都做不到了。
抬袖擦了擦眼淚,周一吸吸鼻子,說:“不好意思,讓道長見笑了。”
清虛子搖搖頭,看著她,眸光閃爍,最後從袖子裡拿出了東西放在石桌上。
周一看去,一愣:“道友,這是?”
桌子上竟然擺著五個一兩大小的金元寶。
清虛子說:“這裡是五兩金子,我本打算利誘於你,看你是否會為這五兩金子動心而拜我為師。”
周一看向他,清虛子虛弱一笑,道:“現在看來,這利誘注定無用。”
周一也笑了:“道友就不怕我在演戲嗎?”
清虛子搖搖頭:“我活得比旁人長一些,除了多吃了些米糧之外,倒也有些彆的用處,譬如真情還是假意,總是能辨認的。”
他看著周一說:“周道友,你是重情之人!”
清虛子扶著桌子站了起來,朝著周一拱手:“貧道清虛子,清水觀第四代主持,請周一周道長接手清水觀!”
周一連忙站起來,想要把清虛子扶起,清虛子擺手,起身看著周一,道:“我知道周道友同自己師父之間情意深重,讓你拜師,乃是強人所難。如今觀中隻有我同元旦師徒二人,元旦年幼,尚不知事,我便作主將這清水觀贈予周道友——”
周一忙道:“道友,不可!”
清虛子:“道友讓我說完,這清水觀也並非無償贈予道友,唯一的條件便是將我這小徒兒元旦養大成人。”
他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小童,周一也看了過去,灰衣小童趴在了石桌上,閉著眼睛,嘴巴微張,晶瑩的口水流出,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竟然已經睡著了。
周一低聲道:“道友,何必如此?你我相識不到兩日,你對我的為人一無所知,將元旦和清水觀托付給我,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清虛子看向她,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笑:“聽到你這句話,我就更放心了。”
周一一臉懵,見清虛子伸手去摸元旦的手,起身,走到元旦身邊,輕輕將小孩兒抱了起來,小孩兒似有所覺,砸吧了一下嘴,周一問:“道友,該把元旦放在哪個房間?”
清虛子伸手把小童嘴角的口水拭去,說:“放到我的房間吧,這些日子,他都跟我一同睡的。”
周一頷首,抱著元旦朝清虛子的房間走去,走出幾步腳下頓了頓,扭頭看清虛子,老人沒有跟上來,隻是站在原地,這才大步往前。
進了房間,把元旦放在了清虛子的床上,脫了鞋,給他蓋上被子,確認小孩兒又睡沉了,她才起身離開。
院子裡,清虛子已經坐下了,周一走過去,想了想,轉身進廚房舀了兩碗熱水,這才走到清虛子對麵坐下,一碗水放在清虛子麵前,說:“道友,你說的事情我不答應。”
清虛子咳嗽起來,喝了口水,緩下來才問:“為何?是嫌棄清水觀破敗,還是不願養元旦?”
周一搖頭:“清水觀很好,我從深山中出來,身無長物,連個落腳之處都沒有,多虧了道友收留,才能在夜間得一休憩之所,於我,清水觀是極好的地方。”
“至於元旦,他天真可愛,我雖未曾養過孩子,但也並不排斥。”
清虛子看向她,不解:“既如此,道友為何拒絕?”
周一看著老人,認真道:“實不相瞞,道友說的事情對我而言處處都好,甚至讓我感覺像是瞌睡來了送枕頭一般。”
她才到這個世界,沒有了住處,也沒有親近之人,竟這般好運就遇到了一個清水觀,偏偏清水觀還隻有一老一幼,老道年老體衰,正尋托孤之人,相處不到兩日,便決定將孩子和道觀都托付給她。
如果她答應,那麼落腳的道觀,甚至一個可以陪伴自己的小童都有了。
好嗎?對她而言,太好了。
清虛子有所明悟:“道友是怕這是陷阱。”
周一點點頭:“是有這個顧慮。”
她問:“所以清水觀有什麼債務嗎?”
清虛子笑著咳了出來,好一會兒才說:“道友真是坦率,不過,清水觀並無債務,甚至我這裡還有這五兩金子,若是道友接手清水觀,這金子便也歸道友了。”
“現在,道友可願接手清水觀了?”
周一還是搖頭,她看著清虛子,說:“道友,既然沒有債務,你還有餘錢,那麼這事對我來說便是件大好事了,可是,對你來說呢?對元旦來說呢?”
“你我相識時間這麼短,你並不了解我,若我接手清水觀後,對元旦動輒打罵,亦或者直接將元旦趕出道觀,那時你什麼都不知道,更做不了什麼。”
“這清水觀雖在城外,但離城並不算遠,周遭還有那些菜地,想來並不愁賣,若我將整個觀給賣了,你又當如何?”
周一歎道:“道友,托孤這種事情,還是得找你信任的人才行。”
她說:“你可將信任之人的姓名地址告知於我,我願為道友傳信。”
這些話,周一本可以不說的,隻要順著清虛子的話答應了,那麼道觀就到她手中了,至於元旦,還是那句話,她並不排斥跟一個孩子一同生活。
可是,這麼做了,即便最後道觀到手,周一也問心有愧。
這道觀中也就一老一幼,自己一個成年人杵在這兒,遇到這種事情還裝傻,跟欺負老幼有什麼區彆?
“哈哈,哈哈哈哈。”
清虛子笑了起來,周一看著暢快大笑的老人,看著他笑著笑著咳嗽了起來,有些無奈:“道友。”
清虛子止住了咳嗽,臉上還帶著笑意,道:“貧道隻是高興,上天終究是眷顧元旦的。”
他看向了周一,說:“道友,你知道人活得太久了最難受的是什麼嗎?”
周一想了想:“年老體衰,身體沉重,行走坐臥不再如以前那般靈活。”
她師父便是如此,在病重的那段日子裡,甚至連起床上廁所都難以做到,病房中簾子一拉,便可以赤身裸體換掉身上的尿不濕,尊嚴、隱私,所有的一切都伴隨年老、疾病不翼而飛。
周一隻是看著便覺得難受了,更遑論她師父本人。
“不對。”清虛子搖頭。
周一詫異看向他,清虛子說:“是熟識的人都走了啊。”
清虛子看著那棵桂花樹:“將我養育大的父母親人,一個個早早離去了,年少時一起玩耍的好友,也走了,中年時的知心好友,前些年我去了他的喪禮。”
“九十載,認識的人一個個都走在了我前麵……”
他幽幽歎道:“道友,到了我這個年紀,信任的人……早就走在前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