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上的晨露還未散儘,楚宴璟的皂靴已沾滿泥濘。他駐足在妙春堂朱漆剝落的大門前,藥香混雜著血腥味撲麵而來。
“公子小心!”辛夷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門檻內橫著半截斷成兩段的匾額,“濟世活人”四個金字裂痕處還沾著暗紅。滿地狼藉中,須發皆白的孫大夫正抱著藥碾子發抖,錦袍前襟暈開大片深色水漬。
楚宴璟蹲身撚起一片當歸,指尖沾到的卻是粘膩。“這不是藥汁。”他對著天光細看,殷紅順著指腹紋路滲開。
身後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聲,孫大夫突然暴起,抓住辛夷的衣襟嘶吼:“老夫行醫四十載,怎麼可能連跌打損傷治不好,違反十八反的忌諱開錯藥方!”隨後又放開手,跌坐在地,“他們帶著家丁打砸醫館,說是我害了他們,可當時明明隻需修養一陣便好了。全完了,一切全完了。”
“孫大夫,徐承當日的醫案可否一觀?”楚宴璟不動聲色地將辛夷護在身後。
孫大夫跌跌撞撞走向牆角樟木藥櫃,暗格開啟瞬間,黴味裹著苦香湧出。紙頁簌簌飄落,楚宴璟接住一張,墨跡已被水漬暈染得模糊不清。
辛夷突然“咦”了一聲,在一堆藥渣堆裡扒拉出半片暗褐色殘片:“這不是製過的附子?”
孫大夫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那是徐府要求製給後院那群姑娘的安神香用剩的藥材。”孫大夫渾濁的眼珠轉了轉,突然劇烈顫抖,“我開的是瓜蔞薤白半夏湯。”
林鶴瞳孔微縮。他快步走到煎藥的火爐前,銅吊子底部還粘著焦黑藥渣。指尖輕觸間,忽然摸到幾粒未化的冰片。“半夏與附子同用確犯十八反,”他轉頭看向癱坐在地的老大夫,“但若有人將瓜蔞換成白附子……”
窗外驚起一群寒鴉,孫大夫的瞳孔驟然放大。楚宴璟已掀開徐承的脈案,十月三日那頁有明顯撕扯的痕跡。“辛夷,取銀針來。”他撩起衣袖,針尖探入藥渣時泛起點點青芒,“且不說□□遇熱分解,如何製香?何況附子也多用於內服。”
“徐夫人給兒子配的補藥方子,你還記得麼?”楚宴璟踩著瓷碎片走近,袖中銀針抵住孫大夫的咽喉。渾濁的雙眼突然睜大:“公子這是何意?”
“回答。”
“鹿茸二錢,冬蟲夏草三錢,配以天山雪蓮……”
這方子確實是金童蠱散的改版,楚宴璟回想起方才那堆藥渣,兩者結合確實有“寧神”之效,讓人聽話的迷魂散罷了。
後堂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辛夷掀開布簾時倒抽冷氣——一具屍體蜷縮在柴堆旁,臉色紫黑,口唇外翻,屍身腫脹,散發出一股惡臭。楚宴璟快步上前,卻在觸及屍身時頓住。
“公子!”辛夷的手有些顫抖,“醫案最後一頁……”殘破的紙頁上,十月三日的記錄赫然在目。
“取五銖錢來。”楚宴璟隨手拿了一根藥杵開始撥弄屍體,挑開屍體的衣襟,屍身胸膛赫然出現銅錢狀淤痕。辛夷遞上開通元寶的瞬間,銅錢印痕與錢幣紋路嚴絲合縫。
“這屍身少說停放了七日。”他話音未落,孫大夫踉蹌著撲來,發髻散亂如秋草:“胡唚!我藥館怎可能停放屍體!”待孫大夫看清屍體麵容後,整個人開始不住地顫抖,“阿,阿桂?這,這不可能,阿桂昨日還替我曬過陳皮!”
暴雨忽至,豆大雨點砸在殘破的窗紙上。
孫大夫突然咯咯笑起來,渾濁的眼珠凸出眼眶:“回來了,她們回來了!七竅流血的那個,穿腸爛肚的那個,回來了,都回來了……”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仿佛在驅趕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尖叫一聲後,披頭散發,衣裳淩亂,眼中滿是癲狂,從醫館內跌跌撞撞衝了出去,消失在大雨中。
這屍體在這醫館停放多日,理應早有異味,何況他嗅覺靈敏,方才在外竟沒聞出一絲。那聲巨響,定有人埋伏在附近,此地不宜久留。
楚宴璟麵上閃過幾絲不耐,徐承之事還未解決,現又牽扯出一樁命案。
“辛夷,回府。”
“是,公子”辛夷撐起雨傘,兩人一齊離去。
——
暴雨將屋簷上的嘲風脊獸衝刷得發亮,簷角銅鈴輕響三聲,楚宴璟推開雕花門,屋內二人已等候多時。妙鶯此時已經冷靜下來,旋即,喬懷玥以寥寥數語把二人情況做了一番介紹。
楚宴璟與她們相對而坐,將剛才醫館所見所聞托出,喬懷玥靜靜聽著,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看向妙鶯:“孫大夫提到的安神香妙鶯姑娘你有見過嗎?”
妙鶯此時也是滿臉大駭,雙手不自覺攥緊衣角。“這安神香乃徐府按月發放,我聞此香易入睡,便日日使用,在前幾日,我見它所剩無幾,本想再要些回來,徐承就已經死亡,沒想到,沒想到竟會這樣。”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喬懷玥見狀,似有些不忍,朝著楚宴璟示意:“她這幾日受驚嚴重,讓人帶她下去休息一陣吧。”
楚宴璟腰間玉佩隨著頷首的動作輕響,片刻後決明與辛夷將妙鶯帶離房間。
“我打算再探徐府。”喬懷玥將茶盞擱在案上,青瓷底托碰出短促的輕響。“她今日提到的密室,裡麵怕是有些能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東西。今日我出門時,發現雲城多了些高手,你自己多加注意,記得照看好妙鶯姑娘。”
楚宴璟皺了皺眉:“這般天氣探徐府,易生危險。”
喬懷玥淺笑:“放心,威脅不到我,若不出所料,明日必有收獲。”
——
十月的涼風卷著暴雨摧殘後的葉片越過翠琴的腳邊,徐夫人站在水榭邊數著漏刻,銅壺滴下的水珠正映出廊下晃動的白燈籠。
昨夜徐員外的那番話,讓她不得不提防東郊彆院的那對母子,她此刻盯著池中殘荷,水麵倒影裡卻浮現徐員外扶起杏衣女子,三人其樂融融的畫麵。
水中遊魚擺尾,旋即,她見到自己當初為保住承兒的地位,與徐員外的交易。
瑪瑙佛珠撞在太湖石上,驚起兩三隻寒鴉。周嬤嬤跪在鵝卵石徑上拾撿佛珠:“方才傳來消息,槽幫的人撈到具浮屍,經人辨認,正是孫大夫的屍體。”
徐夫人指尖劃過冰涼的欄杆,十七年了,欄杆縫隙裡還嵌著承兒抓周時磕碎的玉璋。
“妙鶯還沒找到嗎?”
“聽他們講,追捕妙鶯中途被人救下……”
“一群廢物!”徐夫人的指甲竟已嵌入欄杆裂縫中,“莊子裡的賬本處理的怎麼樣?”
心腹拿出一個烏木匣,從中取出靛藍封皮的冊子:“夫人,都已準備妥當。三處暗樁的賬已過給寒山寺,智通住持今晨親收的功德箱。”
“去書房,是該給老爺一個驚喜了。”
銀杏葉打著旋掠過水麵,驚起圈圈漣漪,婢女捧著鎏金手爐跟在徐夫人身後。
青瓦上殘留的雨水滲入衣領,喬懷玥扣住飛簷螭吻,屏息看著下方徐夫人的動作。她鬢邊的金步搖隨著翻賬動作簌簌作響,鎏金算盤珠子磕在黃花梨桌麵上,每聲脆響都像是敲在更漏刻度上。
當徐夫人將第五本藍皮賬冊塞回書架第三格時,喬懷玥聽見極輕的機括咬合聲。旁邊的書架陡然發出聲響,緩緩露出一間密室,徐夫人拿起冊子朝著密道走去,一刻鐘後她將與方才一模一樣的藍冊子帶離書房。
半響,確認無人進出此地後,喬懷玥學著方才徐夫人的動作,打開了機關,閃身進入。
甫一進入密道,一股濃烈的惡臭味便撲麵而來,如同一團有形的濁氣,直入肺腑。喬懷玥下意識地捂住口鼻,胃中一陣翻江倒海,指甲幾乎掐進麵頰,將湧到食道的酸水生生咽下。
磷火在石壁上幽幽浮動,苔蘚的熒光在青磚縫裡明明滅滅。喬懷玥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緞靴剛觸到第三塊地磚,隻聽 “哢噠” 一聲輕響,喬懷玥心中一驚,暗道不好。幾乎在同一瞬間,前方的地麵突然塌陷,露出一排寒光閃閃的尖刺。她反應極快,雙腳用力一蹬,輕盈地越過了這道機關。
足尖點地的瞬間,還未等站穩,兩側的牆壁突然射出無數飛鏢,向她襲來。喬懷玥迅速抓起腰間的刀,手腕翻轉,將飛鏢紛紛擋落,飛鏢撞在刀上發出 “叮當” 的清脆聲響,在密道中回蕩。
躲過這一輪攻擊後,喬懷玥快步向前疾行。沒走多遠,前方出現了一道石門,擋住了去路。她正欲上前查看,石門上方突然噴出一股白煙,帶著刺鼻的氣味。她連忙屏住呼吸,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同時向後退避開這道煙霧。
沒曾想一個徐府竟有這般厲害的機關術,密道中機關重重,稍有不慎,便會命喪於此。喬懷玥仔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試圖尋找破解的線索。在石門的一側,發現了一塊微微凸起的石塊,似乎與其他地方不同。
喬懷玥伸手輕按上去,隻聽 “轟隆” 一聲,石門緩緩開啟。她握緊手中的刀,警惕地踏入石門後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