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房梁上懸掛的老式燈泡,隻能發出昏黃的燈光,勉強照亮屋子中央的一小片區域,與彆墅裡一開燈就亮如白晝的現代燈光形成了鮮明對比,仿佛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在微弱的黃色燈光下,顏薑上床後,仔仔細細地檢查過白色蚊帳,再三確認蚊帳已經被壓實了,確保沒有一絲縫隙可以讓蚊子鑽進來後,才安心地躺下,拿出手機。

顏宛:你真的打算轉學,正兒八經地給那老太太當孝子賢孫啊!!!

顏薑:嗯。

顏宛:厲害!小姑的嘴都要氣歪了,成天在我爸耳邊吹風,說你年紀小,不會照顧人。

顏薑:嗬。

顏宛:那下周還有幾場秀,你都不去看了啊?你乾嘛這麼早去老太太那兒,不是還有半個月才開學嘛。

顏薑決定轉學到青石鎮,倒也不是因為姑婆不滿顏薑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待在她家。

老太太其實根本沒指望顏薑真的給她養老,就是希望她走的時候能有個人給她摔個盆。

不至於太冷清。

顏薑父母離異後,顏薑的弟弟薑毓就被大姨薑慧撫養。

薑慧對於當年薑家與顏家的聯姻始終耿耿於懷,視為薑家的恥辱。

顏薑和薑毓倆姐弟雖分屬兩家,卻仍然感情要好,頻繁地相聚。

薑慧見狀,決定把薑毓送到國外去念書,薑毓不想離開,顏薑跟薑慧大吵一架,但薑慧依然固執已見,顏薑便妥協自己暫時離開B城,讓薑毓留在國內。

顏薑隻簡單地略回複了顏宛的幾條短信,對手機上其他堆積如山的信息,一概置之不理。

儘管姑婆已經在涼席上麵鋪了層冰涼的像絲綢的墊被,但顏薑依然覺得哪哪都不舒服。

顏薑動了動腰身,老掉牙的木頭床就開始吱呀吱呀響。

僅剩下一層鬆弛皮膚包裹著骨頭的乾癟手臂突然握住了顏薑的小腿。

顏薑被這突如其來嚇了一跳,半抬起身子一臉懵地看向小老太太。

“膝蓋要蓋著,現在不護著,以後老了就受罪。”

“......”顏薑無語。

姑婆邊說邊把已經蓋到顏薑肚臍處的薄毯子重新拉扯,確保它同時也覆蓋在顏薑的膝蓋上。

剛剛抗議無效,已經妥協用毯子蓋肚子的顏薑,生無可戀地任由小老太太擺弄。

顏薑離開B城,哪裡不能去,偏偏選擇轉學到青石鎮。

其實......

還有一個理由。

小老太太刀子嘴豆腐心,看著凶巴巴的,實際上對顏薑很好。

顏薑......

顏薑其實很貪戀這些藏在小細節裡的親情,這是顏家和薑家都沒有給她的。

而且,姑婆選了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顏薑的執念就是不被選擇。

可偏偏姑婆就選了她,這一選,顏薑的心就軟了。

就心甘情願地住在這個破舊簡陋、沒有空調、沒有衛生間、不足百平的小屋子裡。

顏薑蜷縮著側躺在床上,任由身體在悶熱的毯子裡出汗。

老式擺鐘剛剛敲響十下的時候,顏薑已經支撐不住地開始犯瞌睡,打起了哈欠。

城裡豐富多彩的夜生活,顏薑還能熬一熬,這甜的牙疼的電視劇,她實在提不起興趣。

雖然小老太太還挺洋氣,看的還是青春偶像劇......

顏薑聽著那台比她年紀還大的“古董”電視機播放的電視劇聲,還有那跟電視機同輩份的老綠色電風扇左右搖擺的聲音,慢慢沉入了夢鄉。

青石鎮的夜,寧靜而祥和,隻有偶爾從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犬吠聲。

黑黢黢昏暗如洞穴般的屋子裡,暗沉的黃色燈光下,少年穿著寬鬆的白色短袖薄衫,用一小節絲瓜瓢清洗著缺了口的瓷碗,麵容精致卻沒有任何表情,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模糊感。

“媽,我來撿。”程琮收拾好餐桌,將碗筷送回廚房,再出來時,看到已經腹部隆起的程母,正欲彎腰撿掉落在餐桌下的抹布。

他連忙上前扶著程母坐下,自己蹲下身去撿起地上的抹布。

“真是苦了你了,琮琮。”

程母溫柔愛憐地撫摸著程琮,眼裡滿是心疼的淚光,看到他手臂一大片的擦傷上,眼淚瞬時就流了出來。

當年,程琮的親身父親相貌極好,她又年少不懂事,一時衝動之下與程父私奔並生下了程琮。

後來,程琮的父親因為過失殺人而被判刑入獄。

寒冬臘月的天,程母曆經艱難早產的生下程琮。

程母抱著剛出生不久的程琮,回到C市自己的家中,卻被父母怒斥她不要臉並趕了出去。

程母知道自己一個人養不活程琮,無可奈何的隻能改嫁給現在的丈夫。

程琮隨著程母的視線,看到自己手臂上那片還未來得及塗抹藥膏的擦傷上,眼神波動。

他之所以那個時間出門,撞到顏薑,是因為當時接了錢叔的訂單,要去錢叔的超市替他搬貨。

程琮一直忙到晚上九點,才離開超市。

出門時,程琮還沒吃晚飯,知道程母一定會在家留飯等他回來,所以程琮根本沒有時間,去顏薑的彆墅拿藥,隻能匆匆趕回家。

程母見到程琮手臂上的擦傷,隻以為這是他在搬貨時不小心弄傷的。

“哎呦呦,真是個賠錢貨,還敢跑到我屋子裡偷東西!”

程母的婆婆——趙老太,一邊擰著李昭的耳朵,一邊從自己房間裡一路吵嚷著走了出來。

“才沒有!那是顏薑姐送給我的!”李昭又痛又委屈,眼淚不停地掉下來,大聲辯解道。

明明是奶奶搶走了顏薑姐送她的禮物,還藏在了自己的房間裡。

“什麼顏薑、李薑的,給了你的就是我們李家的,李家的東西就得歸我管!”趙老太蠻不講理地更加用力地反擰著李昭的耳朵,毫不鬆手。

李昭是程母與後來的丈夫所生的女兒。

當初,程母改嫁時,因為擔心繼父可能會對程琮不好,便悄悄地避孕。

後麵被發現才生下了李昭。

程琮上前一步,用力握住趙老太的手腕,麵色陰沉地盯著她。

“反了天了!你這是什麼眼神?”趙老太痛得鬆開手。

“你不過是你媽帶過來的拖油瓶。都不是我兒子的種!還敢跟我瞪眼?滾,現在就給我滾出去,立刻從我家消失,我李家供不起你這尊大佛!”

趙老太叉著腰,怒氣衝衝地用手指著程琮的鼻子,嘴巴像機關槍一樣不停地開火。

程琮對於趙老太這些歇斯底裡的叫罵早就習以為常了。

程琮平靜的站在那兒,任由她辱罵,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的像一潭死水。

李昭捂著耳朵,躲在哥哥程琮的身後。

她肩膀一聳一聳的,身體因為無法自抑的抽泣而不停地顫抖。

程琮比李昭年長六歲,程母的身體不好,李昭是在程琮的悉心照顧下長大起來的。

無論是小時候喂飯,還是現在梳頭紮辮子,這些日常瑣事幾乎都由程琮一手包辦。

“媽。”程母抱著自己隆起的腹部,緩步走過來,臉上擠出一抹微笑,試圖向趙老太示好。

然而,趙老太並不理會,呸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到地上,轉身回房。臨走前,她還指著程母,不依不饒地嘲諷道:“你要是這次還生不出個帶把的,你們就通通卷鋪蓋走人!”

程母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變得慘白如紙。

她目光怔怔地盯著趙老太已經關上的房門,眼中又蓄滿了淚水,仿佛下一秒就會決堤而出。

打從程母帶著程琮進李家起,趙老太就對程琮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百般挑剔和為難。雖然李昭被她視作“賠錢貨”,好歹還算他老李家的種,程琮算什麼東西?

就算程琮從小就幫家裡做家務,但趙老太還是忍受不了給他花一分錢。能給他一口飯吃,已經是她發善心做好事了。至於程母辛苦做手工掙的錢,嫁到李家,那就是李家的錢,她想都彆想往外拿!程琮連一分一毫都彆想用。

程琮上學的費用,全靠他學習成績優異,免去了學費,學雜費則是他通過在理發店洗頭、私人超市搬運卸貨等零工賺來的。

程琮知道趙老太不是嘴上隨便說說不當真的,察覺到程母身體有些顫抖,程琮連忙上前攙著她去餐桌邊的椅子上坐著休息。

“媽。”李昭抹乾眼淚,衝到程母麵前,輕輕的抱住程母,委屈的叫她。

程母撫摸著李昭的頭,溫柔地看著她,“昭昭,以後彆收顏小姐的禮物了,也彆總和她在一塊玩了。我們總收彆人的禮物,也沒什麼貴重的物品回給她,這樣不好。”

不同於青石鎮那些十七八歲還簡單樸素學生樣的小姑娘們,顏薑一出現,就知道是從大城市裡用金錢堆砌出來的金貴人。

她吃的穿的用的,即便你不認識品牌、不清楚價格,也能一眼看出,是奢侈貴重的。

“顏薑姐喜歡我,我也喜歡顏薑姐,我想和她一起玩。”李昭說著說著,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

李昭看到程母做針線活補貼家用,程琮也忙著洗頭搬貨賺錢,她就去撿瓶子紙盒賣廢品賺錢,也想要幫忙分擔一點。

她的同學看到她在撿垃圾,幾個調皮的男孩就拿著喝完的飲料瓶故意戲弄她。

幾個人像接力賽一樣把瓶子拋來拋去。

李昭當然知道他們是在戲弄她。

但每次戲弄完,他們真的會把瓶子給她,所以隻好一次次的忍受下來。

一個塑料瓶能賣一毛錢,三十個瓶子就是三塊錢。

三塊錢可以買一袋掛麵,可以吃好幾頓早餐。

三塊錢可以買同桌那支粉色自動鉛筆,是她眼巴巴看了好久也舍不得買的。

三塊錢還可以買一盒中性筆的筆芯,可以讓哥哥用很久。

顏薑去年冬天,第一次來青石鎮,遇到李昭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情況。

幾個男孩圍著李昭不停地戲耍她。

顏薑冷著臉讓他們站成一排,像打地鼠一樣用塑料瓶敲他們的頭敲了幾十下,才放他們走。

顏薑看著李昭眼裡盈滿淚珠卻強忍著不掉下來的樣子,把手裡的塑料瓶還給了她,還給李昭吃了她這輩子吃過的最甜最甜的巧克力。

“哥,顏薑姐姐也想和我一起玩的。”李昭又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著一旁沉默不語的程琮。

夜幕悄悄變深,藍得像一片海。

星星也像細碎的鑽石一樣,在天空裡閃閃發光。

程琮的房間原本隻是李家一個堆放雜物不足十平米的小隔間,連個窗戶都沒有。

隻有側麵牆壁靠近頂部的位置開了一個長寬不過三十厘米的柵欄式小天窗。

那是房間裡唯一的通風口,也是勉強能讓一絲光線穿透進來的地方。

房間內靜悄悄的,沒有鐘表,時間在這裡仿佛靜止了一般。

程琮一直埋頭寫到這本試卷的最後一套才停下筆,輕輕合上試卷集,然後熄滅了那根燃儘又複燃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