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輝祖轉過了頭。
不僅轉過了頭,還閉上了嘴,隻留給朱棣一個看吧,我就是不搭理你的冷漠背影。
“大哥!”
徐妙容戰戰兢兢喊了一聲,這才裝作才發現大佬來了的樣子,恭敬對朱棣行了個禮。
“起來吧。”
朱棣淡淡回了一句,目光從那冷漠的背影上移開,似是思忖了片刻,他道:“何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說來聽聽。”
我……說不出來啊。
徐妙容心中後悔,那話是她瞎編的。幾百年後的中國,自是處在變局之中,什麼世界秩序重建,文明的衝突等等,她能扯出來一籮筐。
可,眼下,她不敢亂扯。
思來想去,回憶未來,她決定,撿能說的說吧,就當提前劇透了。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1]。舊秩序的倒塌,則意味著新秩序的重建。而新秩序的重建,注定了有許多的大有可為。從前我們的人丁不算十分興旺,可誰又敢篤定,以後的人丁,不會以成百數千倍爆發式增長?從前我們的疆域直達東邊南邊的大海,可誰又知道,海的那頭,還有沒有土地?從前……”
她的聲音徐徐響起,而朱棣,陷入了沉思。
是啊,誰說十幾二十年後,大明的人丁,不會爆發式的增長。他能以丁點兵力,橫掃萬軍,開創屬於他的大明,他就能,開創一個獨屬於大明的盛世。
人丁增長,一要天下太平,二要人人填飽肚子。
如今天下初定,一不成問題,至於這二……僅靠從地裡刨食,那點米,怕是不足以養活更多的人。
或許,他應該找找,還有沒有彆的糧食?
還有海的那頭……
他知道,東邊的海上有倭國,可他從來沒有想過,或許,倭國過去的海那頭,還有土地!而南邊海上,之所以看不到土地,或許也是因為,他走得還不夠遠!
心念一動,便有萬般豪情湧上心頭。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宮裡,帶著所有人一起加班,一起朝著那光華燦爛的世界衝衝衝。
“還有呢?”
回過神來,他才發現,不知何時,徐妙容竟然住了嘴。
“沒有了。”
徐妙容哭笑不得,夠了夠了,她隻能提示到這了。再說下去,朱棣恐怕要把她當妖怪了。
明智地決定點到為止,她攤手,又補充了一句:“臣婦隻能想到這些了,再多的,也想不出來了。一時失言,陛下莫怪。”
“你說的……”
沉吟了一瞬,朱棣點頭,“很有道理。所以,今兒又喝了假酒?”
這......
死去的記憶突然開始攻擊徐妙容。
想到具服殿陳詞事後,朱棣側麵打聽她怎麼突然會說話了,朱楹不僅早早把假仙姑的事情抹平了,還叫人模棱兩可回說,她喝了府上自製的假酒,結果中了毒,便撇了撇嘴。點頭,又悄悄指了指徐輝祖的背影,繼續亂編道:“酒壯慫人膽,不喝酒,臣婦不敢來見他。”
嗬。
朱棣“嗬”了一聲,“巧得很,我今日,也帶了酒。”
話音落,便有機靈的太監從外頭送了酒來。那酒不開蓋,香味便已四處竄。徐妙容聞了聞,按照前世的經驗推算,酒的度數,約莫在五十度。
“魏國公,今日你我,不醉不休!”
朱棣直接拎起酒瓶子,人狠話不多,哐當撂在了徐輝祖麵前。
此時此刻……
在尷尬的氣氛中,在朱棣的自嗨中,徐妙容低頭,自覺地上演了一出“場子暖好了,我先退下了”的退場大戲。
屋外,沒有酒香。
花枝紛繁裡,曹氏正不知就著誰的手,哢嚓哢嚓啃著巨大的胡餅。
餅,有點香。
徐妙容咽下一口口水,抬腳就朝著胡餅,哦不,曹氏走去。她走得很快,曹氏啃餅啃得也很快。
三下五除二,一個餅化整為零。
“大嫂。”
徐妙容有些心塞,“你說,能成嗎?”
“能成。”
曹氏點頭,知道她說的是,裡頭那頭倔驢,能不能回心轉意。
“你大哥,這是鑽了牛角尖了。解鈴還需係鈴人,心病還需心藥醫。我看這回,他的心病能除。”
念叨了一句,曹氏麵上擔憂之色略去。目光落在徐妙容肩畔的花枝上,這才想起來,昨日淮安府那頭送了當季的花木來,她還沒來得及交代下人給各家送去。
想著徐妙容今日既來了,一會可以一並帶回去,便道:“昨兒淮安那頭送了花木來,本打算叫人給你送去。可巧,今日你就來了。如此,我就不打發人再巴巴地跑一趟了。”
“那敢情好。”
徐妙容大方應了。說了一聲“謝謝大嫂”,嘴皮子動了動,有些欲言又止。
曹氏見她神色,心知她有話要說。怕是自家的花木有什麼問題,忙問了一句:“四妹妹,怎麼了?可是這花木,有什麼不妥?”
“並無什麼不妥。大嫂娘家的花木,在整個應天府都是頭一份的,如何會有不妥?”
徐妙容忙應了一句,對上曹氏關切的眼神,又為難道:“正是因為這花木太妥了,我才有些難以啟齒。”
“難以啟齒?”
曹氏有些沒聽明白。她總覺得,這位四妹妹,今日……似乎有備而來。哪怕方才她不提起送花木,她也會主動將話題扯到花木上。
拿不準對方究竟是何意,她不動聲色道:“有什麼話,是不好同我說的?”
“大嫂既然這樣問了,那我就直說了。”
徐妙容正等著她這一句,聞言,也不隱瞞,開門見山道:“其實,我想請大嫂幫忙牽線,幫我從淮安府買些花木來。”
“你要買花木?”
曹氏有些驚訝。
本想說,你要花木,我送你便是,何必又花錢去買。轉念一想,不對,四妹妹既然說了買花木,想必那花木,不是小數量。
可,四妹妹要花木做什麼?
“你要多少?”
她問了一句,卻是絕口不提為何買花木。
“一萬株。”
徐妙容伸出一根手指頭,比劃了一下。
曹氏更驚訝了,“四妹妹,你同嫂嫂說句實話,你要買這麼多花木,是要送人,還是……”
“賣。”
徐妙容回了一個字。
曹氏的神情瞬間變得嚴肅。未及問出口,徐妙容又道:“實不相瞞,大嫂,我們府上,已是寅吃卯糧,江河日下。以前,我不懂事,手頭灑了些。如今要賬的找上門,我才知道,家計艱難。為了幫府上度過難關,我不得不想辦法自謀生路。”
“可是。”
曹氏麵上仍有些不讚同。想說,安王府,何時窮到了這個地步。況且高門貴婦,哪有自降身份,出去做生意的。
仔細一想,不對,要賬的找上門?
要賬的?
這又是什麼她不知道的事?
忙問:“出了什麼事?”
徐妙容鬱悶地笑笑,忙把各家掌櫃的上門要賬一事說了。
曹氏聽罷,久久未曾出聲。
她知道,被火燒死的那位先帝不乾人事,留在應天的親王們,日子不好過。今年的歲祿,好像又推遲發了,四妹妹他們府上,想來受到影響了?
又想到,前些日子,曹國公夫人過生辰,她因不在應天,便隻送了禮。人雖沒去,事後卻聽聞,那平陽王妃故意使絆子,四妹妹順水推舟,應下了平陽王妃的五引鹽。
四妹妹,一貫是唯我獨尊的,不然也不會,與應天城裡所有命婦們交惡。按照她的性子,平陽王妃故意為之,她會反唇相譏。
可如今……
這樣看來,安王府,的確是山窮水儘,四妹妹走投無路了。
心中多少有些鬆動,可她還是不能完全下定決心。
雖說種花賣花,不用拋頭露麵,這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可,不是不可以,不代表一定可以。
她沒敢鬆口,隻勸說道:“太祖皇帝雖沒明令禁止命婦們沾手買賣,可你畢竟是安王妃,若是……”
“賺錢,哪有沒風險的。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咱們陛下雖沒說行,但也沒說不行。況且我隻買一萬株試試水,若是不成,也就罷了。”
“可是。”
曹氏還是猶豫。
徐妙容也不著急。
她心中已有成算。自那日見了王府的財務狀況,又摸清了自己的餘額,她便輾轉反側了好幾個晚上。
貴婦生活不如牛馬,坐吃山空,資產貶值,讓人心驚。
為了避免自己陷入到更艱難的境地,她決定,痛定思痛,艱苦奮鬥,不說日後過上大富大貴的生活,也至少,能回到上輩子當牛馬時的生活水準。
然而,想法很多,具體操作起來,卻很難。
身在內宅之中,又在朱棣監控之下,身份所限,行動有限,她能做的,很少。
無意得知,平山堂裡那些開得極好的花是先前曹氏著人送來的,她心中,便有一個計劃成型。
這個計劃便是:自產自銷賣花。
曹氏的娘家,在淮安府下麵的宿遷縣。宿遷,在後世以培育花木而聞名,此時,花木培育,卻還沒成規模。
有地不愁墾,靖難四年,順天府到應天府,全打了個稀巴爛。皇城雖沒稀巴爛,可誰又敢篤定,見了前任造的東西,朱棣不會意難平?況且朱棣馬上要大封群臣了,新出爐的公侯伯爵們,不得舉家搬來,造大房子,軟裝硬裝全換新?
災後重建,機會來了。
雖然朱元璋的確說了,各王府不得經商。可,各王妃陪嫁的鋪子,不也是商業,不也有人打理?
如今朱棣上位,他既然沒說不可以,那她便默認,或許可以。
但,擦邊要悄無聲息的。她不敢插手大的建材,小的花木,總能試試吧?
穩定的花木供給,過硬的花木品質,外加即將萌發的需求和城外安王府那幾塊土地支援,她對未來,預期良好。
但,職業敏感性還在,她決定,先拿一萬株花木苗試試水。
她說了心中思量,曹氏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等我問過你大哥,再說吧。”
她話音剛落,吱呀一聲,書房的門開了。
最先出來的,是朱棣。
他的表情......
徐妙容揣摩了一下,猜測,在友好的氣氛中,徐朱兩方充分交換了意見。會談是有益的,朱方尊重徐方的態度。
和曹氏對視了一眼,看著臉有一點紅,不確定是乾架乾紅了的,還是喝酒喝紅了的朱棣,她問:“陛下,我大哥呢?”
“他醉了。”
朱棣扔下三個字。
徐妙容表示懷疑。
剛剛,和曹氏說話時,她好像聽到了扔酒瓶子的聲音。不敢也不好多問,朱棣卻道:“我剛剛好像聽到,你說你們府上沒錢了?”
徐妙容心中一凜。
見朱棣麵上不似生氣,心知他並沒把剛才的話全聽到耳裡,便略略放了心,道:“陛下莫非,是要給我們發錢?”
嗬嗬。
朱棣笑了,笑完,“嘲諷”:“你做個夢,錢會來得比較快。”
嘲諷完,又語重心長開始說教:“年紀輕輕,有手有腳,不要總想著問彆人要錢,殊不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徐妙容:……
想說,想大聲說,那你倒是放你的兄弟們出去搞錢啊!既不放他們出去搞錢,又不給他們多發錢,就是喂豬,都不帶這麼摳的!
“對對對,陛下所言極是。我們有手有腳,是該自己多努力。”
重重地強調了“努力”兩個字,她在心裡說道:我已經側麵報備過了,到時候彆說我給你挖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