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府。
徐妙容站在月洞門外,磨磨蹭蹭。好半天,才猛地一跺腳,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往書房去了。
到了書房門口,她沒敢推門,隻是小聲試探著喚了一聲:“大哥。”
書房裡無人回應。
她伸長耳朵細聽,卻聽得:“你還有臉回來?”
徐輝祖氣憤的聲音從裡頭傳出來。徐妙容默默後退一步,又掰著手指頭在心裡算了算。
五天了,親親大哥已經整整五天沒吃沒喝了。可五天沒吃沒喝,他依然聲如洪鐘,健壯的好似能打死一頭牛。
這哪是壽命不長,有點風吹草動就容易翹辮子的古人啊。這分明是超強NPC,強到她都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私下裡作弊了?
可,回頭看一眼被人半扶著靠在假山上的曹氏,她又打消了心中疑問。
徐家人都是最真的,從不跟人玩虛的。
這不,曹氏說要絕食,立馬以身作則,開啟了絕食。她絕食,府上下人上行下效,跟著一道絕食。如今,幾個餓死鬼站在一起,一眼看去,隨時都要團滅。
感慨地掃過餓死鬼們,她嘴皮子動了動,很想說一句:大嫂,其實,實在撐不住,咱也不是不能私下裡偷偷啃個餅。
大概……曹氏讀出了她的心聲,隔著好遠,對著她搖了搖頭。
“徐妙容,你可真不是個人!”
驀地,徐輝祖的聲音再度響起。
徐妙容估測了一下,覺得他這會心情委實不太妙,不想自找麻煩。她理了理自己額間的碎發,而後掐了自已一把。
待情緒醞釀到位了,她隔著門,對著徐輝祖哭訴:“大哥,我怎麼就不是個人了?”
“你還有臉問我?”
屋子裡頭,徐輝祖依然很生氣。
徐妙容歎氣,“你知道,你倒是說啊。我怎麼就不是個人了?我是在你吃不上飯的時候拚命砸嘴了,還是在你想吃飯的時候摔碗了?”
“嗬嗬。”
徐輝祖冷笑,聲音抬高了八個度:“你彆給我提吃飯,你還有臉說吃飯?我徐家幾百口子人,因著你一句話,全部不吃不喝。你……你是想害死他們不成?”
“這話說的。”
徐妙容望天,很想翻白眼,“怎麼就是我害死他們了,害死他們的,明明是你啊。”
怎麼就是我了?
徐輝祖腦子裡緩緩打出一串問號,他覺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現在他才是那個秀才,而徐妙容,是那個胡攪蠻纏的兵!
“你彆給我胡攪蠻纏,讓他們絕食的餿主意,難不成還是我出的?”
“對呀。”
徐妙容大聲回應。
不等徐輝祖回答,又道:“今日之事的源頭,本就在你身上。是你先不吃不喝,大家才跟著一道不吃不喝的。你是高高在上的魏國公,是我徐家的領頭羊,你不吃不喝,誰敢吃喝?你不先反思自己發揮了錯誤示範作用,卻口口聲聲指責於我,你也太過分了吧!”
“我……”
徐輝祖氣笑了,“到底誰過分?徐妙容,你給我說清楚!”
“你啊,你最過分。”
徐妙容繼續“得寸進尺”。
想到身後麵那一群餓死鬼,更覺壓力山大。
曹氏要絕食,丫鬟婆子們為表忠心,也主動提出跟著絕食。曹氏心中感念仆從真心,已經準備好了金葉子,打算絕食結束,一人發五片。
為了大家都能活著拿到金葉子,她還得再加把勁。
便深吸了一口氣,就著剛才沒說完的話繼續往下說:“你難道不過分嗎?你捫心自問,當大家都在為了這個家的未來努力奮鬥的時候,你在做什麼?你為這個家做了什麼,又為大家付出了什麼?你好意思說我過分,不是你隻管自己,不管我們大家的死活嗎?”
“我忍無可忍,不得不出此下策,還不是在幫你收拾爛攤子。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徐家,結果你竟一點也不體諒我。”
“有意思嗎?大哥我就問你一句,你覺得你這樣有意思嗎?”
有……意思嗎?
徐輝祖瞪圓了眼,當然,有意思。雖然他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
“徐妙容,你彆給我顛三倒四的。我就問你一句,你到底知錯了沒有?”
“我為什麼要知錯?”
徐妙容依然理直氣壯的,她又道:“你怎麼不知錯?你老說我有錯,難道,你就沒錯嗎?行了,彆鬨了。從上元到江寧,奔波了一天,我累了,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徐輝祖人傻了。
他到底聽到了什麼鬼話?這鬼話,竟然有點耳熟。好像,很久之前,他和曹氏吵架時,對曹氏說過。
對,曹氏。
想到曹氏,他忙對著外頭嗬道:“還不把她給我弄走,你是想讓我被她氣死嗎?”
無人應答。
徐輝祖急了,“曹氏!”
可外頭,依然無人回答。
曹氏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她固然想回答,可惜,她渾身軟綿綿,壓根沒辦法大聲說話。於是,她對著徐妙容,遙遙傳輸了幾句唇語。
徐妙容:?
“嗯嗯嗯嗯。”
她對著曹氏點頭。
末了,轉過身,又對著屋裡頭道:“閉嘴吧你。”
徐輝祖:?
徐輝祖氣得眼睛都紅了,徐妙容趕緊又補充了一句:“大嫂說的。”
“你給我進來!”
徐輝祖徹底沒了耐心。
他話音落,徐妙容推門,走了進來。
四目相對。
徐妙容眉頭微微挑了挑。
這個大哥,好像有點帥。
雖然他已經五天五夜沒吃飯,還五天五夜沒洗澡。可,再胡子拉碴的樣,也掩蓋不了他一身的英武之氣。
劍眉星目,鐵骨錚錚。若不是他拚命瞪著她,她還想多看兩眼。
“你讓誰閉嘴?”
徐輝祖木著臉問了一句。
徐妙容趕緊順毛,往後退一步,讓出安全距離,她道:“大哥,你跟誰過不去,也不該跟吃的過不去。你有沒有想過,今天你少吃一條魚,城北集市上的漁民,就得為多賣出去一條魚而晚回家。明天你少吃一碗飯,糶米的農夫就會因為這一碗飯少賺幾個子兒。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難道,也不在乎他們的死活了嗎?”
“我不吃魚,自有彆人吃魚。我不買米,自有彆人買米,我可沒這麼大的能耐。”
徐輝祖不吃她這一套。
徐妙容也不見氣餒,她一臉你這麼說就不對了的表情。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徐輝祖一眼,而後,“一隻@*@%?#熱帶雨林裡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便能在十來天後,引起#%?#=的一場龍卷風。”
徐輝祖:?
“這個@*@%?#和#%?#=,是什麼?”
“說了你也不知道。”
徐妙容回了一句,又連忙轉移話題:“爹在世時,常說,勿以善小而不為。大哥,你莫非忘了?”
“我沒忘。”
徐輝祖的表情有些苦澀。想到徐達,麵上更是有一瞬間的傷神。
他又說:“妙容,你不懂。”
你懂,你懂。你的問題在於,想的太多,而吃的太少。
徐妙容腹誹了一句,又道:“大哥,其實你是過不去心中那道坎吧。”
本是隨口一說,哪知道,那八尺有餘的偉岸男兒,竟像被人當街扒掉了衣裳,當場就要唱起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他不說話。
徐妙容往前邁了一步,柔聲道:“大哥是頂天立地男兒。一顆丹心,隻為大明。可,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會有回報。既然大明辜負了大哥,大哥為何不及時止損?”
“止損?”
徐輝祖笑了。
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完,他麵上勃然變色,“你是想讓我當個左右逢源的軟蛋,還是當個裝聾作啞的傻子?大明,從未辜負於我,為何止損?何來止損?”
“是我少說了一句話。”
徐妙容忙接口,剛要說“是我少說了,大明的朱允炆辜負了你中的朱允炆三個字”,便覺一股風吹來。
她話音一頓,心中隻覺奇怪。
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屋子裡,哪來的風?
目光落在被風帶起的衣角上,她心中便是一凜。眼角餘光一瞥,又瞥見,門口屏風後頭站著一個人。
熟悉的身高,熟悉的剪影。
不得了了,朱棣聽牆角了!
顧不得就著剛才未完的話繼續往下說,她心念一轉,決定開啟演技大賞。
“大哥!”
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徐輝祖一眼,她道:“春蠶吐絲忙,蜜蜂采花忙,你不能讓春蠶去采花,也不能讓蜜蜂去吐絲。先帝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大明這個大花園,可不就是亂了套?如今陛下撥亂反正,采花的繼續采花,吐絲的繼續吐絲,花園欣欣向榮,不好嗎?”
“好。”
徐輝祖點頭。縱然他早已知道,朱允炆並不是聖明之君,可,“你又怎知,這搶來的花園,不會也亂了套?”
“你這個人。”可真是個死腦筋。
徐妙容有些無奈,這“花園”,哪是搶來的,明明是人朱棣靠實力贏來的。永樂大帝能不能讓花園更美更好,她還真知道。
“大哥你信命嗎?”
她問徐輝祖。
見徐輝祖挑眉,又道:“如果我說,陛下便是命定的天子,你會不會覺得是我在危言聳聽?可事實上,陛下謁陵那日,鐘山上的離奇大火,便被大雨所澆滅。”
徐輝祖陷入了更冗長的沉默。
徐妙容也不催他,她努力裝自在,口中道:“從曠達疏放的順天府,到花柳繁華的應天府,從一個揮汗如雨的夏天,到又一個沉李浮瓜的夏天,陛下打了四年,他打得是私心,是名利嗎?不,他打得,分明是公心,是正義!他敢為人先,舍身取義,為大明打來了一個百年未有的大變局!那光華燦爛的世界,分明就在前方!我們,總該努力的,為什麼要絕食呢?”
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
屏風後頭,朱棣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