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縣石板橋下。
朱楹帶著有池上了橋,剛剛走到拱橋最高處,驀地,對麵冒出一個人來。
那人麵上有些焦急,喚了一聲“安王”,口中道:“剛才我去你們府上找你,下人說,你往城北田莊來了,我便連忙尋到此處。好在,遇著了你。”
“曹國公尋本王,可是有事?”
朱楹有些疑惑。他與李景隆交情不深,李景隆為何特意尋他,尋到此處?
問了一句,李景隆的嘴卻好似被麥芽糖糊住了,遲遲張不開。他“嗯嗯嗯”了半天,又“唉唉唉”連歎三聲氣。歎完,心一狠,一口氣道:“我尋你,是想把這東西物歸原主。”
說到“物歸原主”,他麵上閃過一絲狼狽又可疑的薄紅。
朱楹更覺狐疑。
身後有池暗自嘀咕,兩個大男人說話,有什麼好臉紅的?
他看向李景隆,卻見李景隆手上正拿著兩個個匣子。最上麵的那個,瞧著像是……女子閨中私物。
心中震驚,他忘了收回視線。
大概李景隆有被他的視線灼到,他拿著匣子,隻覺燙手。為了將這燙手的“山芋”儘快甩出去,他乾脆往前一遞,將匣子塞到了朱楹懷裡。
“曹國公這是何意?”
朱楹蹙眉,並不伸手去接。他靈活側身,讓出半個身子。
因著他的動作,啪嗒一聲,匣子掉落在地。
裡頭的東西咕嚕一下,滾了出來。
有池定睛一看,竟是一柄葡萄鏡和一雙白玉耳墜。
“哎,這可扔不得,扔不得。這些東西要是摔壞了,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見東西摔了出來,李景隆有些慌。可他又不伸手去撿,隻是站在原地來回搓手。一邊搓,一邊幽怨地看向朱楹,道:“好叔叔,不是侄兒不知禮數,不願撿這東西。而是,這東西,侄兒撿不得,這是……是嬸嬸閨中私物。”
嬸嬸。徐妙容。
朱楹的臉,唰地一下就變了。他低頭,目光落在那兩樣首飾上,而後,又落在李景隆臉上。他的神情,寫滿了不敢置信。
“你說什麼?”
“這個……其實,先前有點誤會。好叔叔,我那夫人,你也知道的,她這個人吧……總之,叔叔,是侄兒對不住你。但追本溯源,侄兒也怪莫名其妙的。誰知道,事情怎麼就成了這樣?唉!說起來,侄兒也覺得丟人。侄兒自知沒臉見叔叔,這東西,還請叔叔交還給嬸嬸吧。另外,這幾個核桃,也請叔叔留著吧,就當是侄兒送給叔叔的賠禮了。”
李景隆沒敢直視朱楹的眼睛。
他心中正臊得慌。
大袁氏,不僅眼皮子淺,她還賊膽大。什麼老鼠把核桃偷走了,她可真敢編!
今日一早,安王府的丫鬟堵在國公府門口,一見了他,便問他要葡萄鏡和白玉耳墜。當時他懵逼極了。知道真相後,他又無助極了。
難言的羞恥感在心中蔓延,他真想跟這惡心人的世界一起毀滅算了。
隻可惜,他不僅毀滅不了這世界,他連自己都不敢毀滅。渾渾噩噩到了安王府,又匆匆忙忙追到了這石板橋。
難以啟齒啊,難以啟齒。
好不容易將那些羞恥的話說完了,再偷看眼前的朱楹,對方那憤怒中帶著疑惑,疑惑中帶著憤怒的眼神,讓他更羞恥了。
索性,將手頭還沒遞給出去的裝核桃的匣子又往前一塞。轉過身,他像土拔鼠一樣,溜了溜了。
“王爺。”
有池也有些難以啟齒。
他聽到了什麼?
他聽到了,難言的,故事。
又或者,不是故事,是事故。
王妃她,是在王爺那裡受了天大的刺激,所以才突然性情大變的嗎?
他心疼地看向朱楹。朱楹的神情,卻已經不能用憤怒來形容了。他已經出離憤怒,甚至忘了,自己還站在拱橋的最高處。
抬腳,他往前走。
結果踩空了。
堪堪穩住身子,他閉了閉眼,再睜開,卻是平靜地問了有池一句:“王妃今日,是不是去了田莊?”
“好像是。”
有池連忙點頭,又說:“門人說,王妃今日,帶著月桃幾個,去了雞籠山。”
雞籠山。
朱楹側目,雞籠山就在城北,離他不算太遠。
“我們走!”
他丟下這句,抬腳就往雞籠山去。
有池猶豫了一瞬,看了看沒人要的首飾,又看了看沒人要的核桃,糾結了又糾結,還是決定,先把東西帶回去吧。
便一左一右,各抄起一個匣子夾在腋下,飛奔著去追朱楹了。
*
卻說雞籠山下,徐妙容正站在田坎上出神。
她的神情,也懵逼極了,無助極了。
麵前那鬱鬱蔥蔥的竹林,好似一片綠油油的海,在夏風中泛著波浪。
熊貓。
竹筒飯。
腦海裡冒出兩個詞,她把牙齒咬得咯吱響。
真想拉它十隻八隻熊貓來,把眼前的竹林啃的一乾二淨。又或者,把這些竹子全砍了,拿去做竹筒飯。
不要臉,實在太不要臉了。
在沒實地考察過這片田莊之前,她竟不知,世上還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什麼鳩占鵲巢,投機取巧,都是最輕程度的貶義詞。如果周王朱橚站在她麵前,她一定會站在他前麵的田坎上,對他大聲說出藏在心裡的那幾個字:我給你臉了?
已知,朱允炆那個摳摳,隻給了朱楹五畝地。當然,他也隻給了朱橚五畝地。
區區五畝地,比起沒被扣在應天的那些王爺們的田莊,實在入不得眼。可摳摳說了,親王之國,自會給地給錢。你們又沒有之國,天子腳下,寸土寸金,沒有多餘土地。給你們五畝,已經夠意思了,就當種著玩玩,反正早晚有一天,你們會之國。
等到你們之國了,不就什麼都有了?
至於什麼時候之國,他還沒想好,再說吧。
邏輯形成完美閉環,反正,朱楹沒之國,朱橚被貶為庶人,沒國可之。
各管各的地,各操各的心。朱楹種了三樣菜,蕹菜、葵菜、菘菜。朱橚不種菜,他種了很多植物,多到,自己的五畝地壓根種不下!
什麼天南星,馬鞭草,石菖蒲,蘋果樹,月季花等等,五花八門。他還在自己的五畝地裡挖了一個人工池塘,裡頭養了些荷葉睡蓮什麼的。
某些植物,越了界。但,枝繁葉茂,無可避免。徐妙容覺得,這沒什麼,美麗的植物裝點你的地,也裝點我的地。
可,竹子的生命力極強,連綿竹海,竟從隔壁朱橚的地,延伸到了這頭安王府的地。五畝地被竹子占了兩畝,如今隻剩三畝。
七比三。
很好。
徐妙容快要氣死了,她就不信,以朱橚把植物都養活了的能耐,他會不知道,竹子的生長速度有多恐怖?
有的人,老慣犯了。
揣著明白裝糊塗,一言不合就甩鍋,上一次在孝陵,她已經見識過了。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看向那恐怖的綠色竹海,她眼神堅定。
不就是兩畝地的竹子嗎,她砍不了,因為根會野蠻生長。但,砍不了,她還吃不了嗎?
“月桃,你昨兒不是咳了幾聲嗎?我聽著,你的聲音似有些不對。你看,你的臉也滾燙滾燙的。都說了外頭更深露重,你遇不到曹國公也就算了。可你瞧瞧,你這個死心眼的,早上那麼早就去守著,這不,咳疾犯了吧?”
啊。
“沒有啊。”
月桃搖頭,前幾日她去曹國公府門口蹲守,可李景隆外出遊獵了,她遲遲沒蹲到人。今日一早,得知人回來了,天剛蒙蒙亮,她就去曹國公府門口堵人了。
她起的早是早,可,大熱的天,哪來的露?她熱的恨不得灌上三大碗綠豆湯。
她沒咳嗽,她好的能打死一頭牛。
“不,你有。”
徐妙容卻篤定極了,“不僅你有,我們大家全都有。”
啊嚏。
邊說著,她還打了一個噴嚏。
好吧。
月桃改口:“奴婢有。”
咳咳。
她咳了一聲。
月菱月梔月芽齊齊跟著咳。一瞬間,此起彼伏的咳嗽聲響起。
徐妙容心滿意足,“看吧,我就說你們也微感風寒。”
重重地強調了“風寒”兩個字,她又道:“交代下去,讓他們先砍兩千根竹子,拿去火上烤。出來的竹瀝,你們幾個,全部趁熱喝。喝不完的,存起來,以後再喝。”
“王妃。”
月桃幾個震驚極了。雖然知道,竹子身上都是寶,鮮竹瀝功效顯著,能當茶水喝,可,“這竹子,畢竟是周王殿下……”
話未說完,便被徐妙容打斷了:“這幾塊地,寫周王的名字了?”
這個……
月桃幾個搖頭,這個,還真沒有。
“出完汁的竹子,全部存起來,晾乾了當柴燒。出不了汁的竹子,對半劈開,我另有他用。另外,給我拿個鋤頭來。”
徐妙容又交代了一句。
月菱還以為,她是要花鋤,便搖頭,道今日沒有帶花鋤。
徐妙容卻指著農具裡的鐵鋤,道:“我要鐵鋤,拿過來吧。”
小半柱香後。
徐妙容扔下了手中的鐵鋤。
是她高估了自己刨地的本事,這重得堪比查乾湖胖頭魚的鋤頭,她駕馭不了。
便改變主意,另換了個耙子。
拿著那輕巧的耙子,她在地上刨了幾下,果然刨出了幾根纖細的筍。
“王妃,你該不會……”
月桃見她盯著那竹筍,眼睛發亮,隱約猜到了什麼。
徐妙容也不否認,道:“來都來了,讓他們再挖兩筐筍,一並帶回去,洗乾淨後切好晾乾。”
如今雖不是吃春筍和冬筍的時節,可夏日,土裡有鞭筍。鞭筍和毛豆雪菜炒在一起,那味道,想想就讓人流口水。
還欲再說,月桃卻忽然轉過了身。
而後,“王妃,王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