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生平頭一回,詞窮了。
等到被人簇擁著停在法駕前,他腦海裡還反反複複地回蕩著那幾句話。
“我大明的統一,是大勢所趨,明主的降臨,是民心所向。”
“世界潮流,浩浩湯湯,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香,太香了,他現在,還齒頰留著香呢!
恍恍惚惚被人擁著,耳畔好似是侄兒平陽王在喚“四叔四叔”,他來不及細聽,又聽得:“四哥乃太祖皇帝嫡子,如今亦是諸兄之中最長。朱氏允炆,自絕於宗社,為天地所不芘。天位不可以久虗,神器不可以無主[1],臣弟奏請四哥順天應人,即皇帝位。”
這聲音,是老五朱橚的。
堪堪定了定心神,想到諸事皆了,待他登上這法駕,一切便順理成章。他的三辭三讓成了過去式,鐘山的大火也不成威脅,朱棣心中便快意極了。
欲要再假意推辭一回,朱橚卻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按在了法駕上。這下,他徹底下不來了。
“臣恭請燕王即皇帝位!”
“臣恭請燕王即皇帝位!”
“臣恭請燕王即皇帝位!”
群臣三呼。
一切,既成事實。
朱棣心潮澎湃,由群臣擁著,朝著宮城而去。而具服殿裡,徐妙容動了動腳脖子,終於鬆了一口氣。
才要坐下歇歇腳,屋子外頭,忽有一人進來。
朱楹。
他的麵色,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遙遙地錯開幾步,他站在門口光亮處,先是問了一句:“那些話,是誰教你的?”
而後,許是想到,她性情乖張,在應天府,一貫是沒朋友的。微微蹙眉,想到下人們傳回來的,麵上便是一冷。
“是不是仙姑教你的?”
什麼?
徐妙容有些沒反應過來。轉念一想,他問的是,那神棍。看來,他以為,那些話是神棍教的。
想到神棍,心頭突然有些慶幸。
他果然早知道了,還好她回頭是岸,沒有釀出滔天大禍。
“或許吧。”
她模棱兩可。
方才她拍馬屁拍得清新脫俗,朱棣正麵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激動之下,想不到不合理之處。
可,一時想不到,難保日後想不到。
再者,她穿越到此處,行事作風,說不得與原主不同。
為防有人生疑,她決定,找個借口,就說,自己曾經迷信仙門道法,結果不小心吃了假仙姑給的靈丹妙藥,把自己吃出問題了。
“王爺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妾身就不隱瞞了。其實妾身今日之所以說出那番話,便是因為,妾身喝了那神水。”
“誠懇”地說了一句,她又道:“說起來,那神水可能有反作用。妾身喝了那神水,不知為何,心中反沒了情愛,隻剩些向上向善的念頭。
她眼中寫滿了,你放心,我不會再對你下藥。朱楹看在眼裡,卻不知信沒信。
他微微轉過頭,目光落在窗子外頭。
透過大開的窗子,他看到,山腰之上,人潮湧動。
心知朱棣快走出孝陵了,又朝著朝陽門方向看了一眼,他斂眉,道:“今日之事,本王不便與你計較。可有些話,本王不想再說第二遍。”
微一停頓,他聲音越發淡漠:“本王既已說過,不會再回平山堂,你便趁早死了這份心。若日後,你安分守己,本王自會給你該有的體麵。可若你冥頑不靈,繼續自作聰明,那就休怪本王翻臉無情!”
徐妙容:……
她其實有一絲絲尷尬。
雖知道這話不是對“她”說的,可,前人砍樹,後人背鍋,她隻得從善如流,說了一句:“好的。”
朱楹卻沒有回應。
他甚至無暇分辨她話中的真假。又或者,他壓根不在乎那話是真,還是假。
腳尖一轉,他轉身離去。
連聲招呼都不肯打。
徐妙容看著他的背影遠去,撇了撇嘴。
再見到月桃和月菱兩個丫鬟,已是半個時辰後了。月桃和月菱,已經恢複了人身自由,二人一看到她,便高呼“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嚇死奴婢了,還好沒事!”
“阿彌陀佛,還好王爺把奴婢們撈了出來!”
王爺?
徐妙容有些驚訝。轉念一想,剛才朱楹說了,若她安分守己,會給她該有的體麵。嫌疑已經洗清了,那麼,撈人,便算是給她體麵吧?
懷著這個疑問,她等著馬車過來接她回去。
可,看到馬車時,她才明白,何為真正的體麵!
今日既然是去“做賊”的,她便沒敢聲張,隻讓人準備了黑油皂縵馬車,又隻帶了兩個丫鬟。而此時,馬車華麗,儀仗俱全,護衛齊備,就連她留在府上的小丫鬟們,也被打包帶過來了。
謔!
她倒吸一口涼氣。
做夢一般擺著勢頭回了王府,一進正房平山堂,留守大丫鬟月梔、月芽便呼啦一下迎了上來。
“王妃,到底出什麼事了?怎麼王爺又叫人回來另送了馬車?”
月梔滿臉寫著疑惑。
月芽也急道:“可是下蠱的事,走漏風聲了?”
“可彆再提這茬。”
月桃和月菱兩個作為當事人,連忙擺手。
月梔和月芽不解。
徐妙容卻道:“這件事,以後不準再提了。我已經同王爺說清楚了,日後,誰都不準再沾這些歪門邪道。”
“說清楚了?”
月梔一臉震驚,她與月芽麵麵相覷。沒忍住,問:“王爺就沒說什麼嗎?”
“王爺說,讓大家都安分守己,他自會給大家該有的體麵。”
“啊?”
月梔有些失望,“奴婢還以為,王爺態度緩和了呢。這……這這這……”
她看著偌大的平山堂,空空如也的床,“半年了,王爺還是不肯回來平山堂。”
半年了?
徐妙容眉頭一動,說起來,她還是挺好奇的,她和朱楹,到底為何鬨到如此地步。有心想試探幾句,便假作酸楚,喟歎了一句:“其實,獨守空房,也有獨守空房的好。”
“王妃。”
月梔欲言又止,她懷疑,王妃在口是心非。
想到口是心非,心中便覺酸楚,那話匣子,便不由得打開了。
“說起來也都是小事,王妃和王爺,乃是天作之合,門當戶對。大婚時,王妃來了月事,身子不便,也就罷了。可後來……這都叫什麼事?王爺如今一心住在九成齋,這平山堂,來來回回隻有我們這些人,日子……”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
徐妙容心中卻湧起更多吃瓜的衝動。她怎麼感覺,月梔這話是在說,她還沒和朱楹圓房?
什麼樣的矛盾,能讓兩個人遲遲不圓房?什麼樣的矛盾,竟然能橫亙半年之久?
她迫切地看著月梔,月梔以為她心中觸動,沒忍住,脫口而出:“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把那幾個核桃扔掉。”
核桃?
徐妙容聽迷惑了,什麼核桃?
“那核桃……”
她故意起了話茬。
月梔果然接口:“王爺喜歡玩核桃,王妃是知道的。千不該萬不該,脾氣上來,就把那幾個核桃扔了。那可是王爺最喜歡的核桃,王妃扔了,王爺心裡,焉能如意?”
“我……我後來不是想改嗎?”
“王妃啊。”
月梔歎氣,“心不是一日就變涼的。王妃從前喜歡穿什麼衣裳,就非得逼著王爺穿一樣的,錯一點都不行。王妃喜歡三分燙的茶八分甜的葡萄,王爺不喜歡,王妃就說王爺不重視你。王爺隻是沒讓小廝立刻來回話,王妃就摔摔打打。一日日的,王爺的心,就變涼了呀。”
“王爺是皇親貴胄,自是有脾氣的。他說讓你管好你自己,話雖難聽,可私下裡,咱們慢慢改就是。何必與他爭執,又何必故意扔了他的核桃?”
“王爺一向說一不二,他說要搬到九成齋,就該隨他去,何必著急,又是故意放火燒小廚房,又是給自己下瀉藥,又是把王爺喜歡的書拿走了的。如此,適得其反,王爺反而不會過來啊!”
“其實王妃,這些話奴婢早想說了。今日,不吐不快,還請王妃責罰。”
月梔一臉知錯了的表情。
徐妙容歎氣。
“我罰你乾什麼?你說的,字字句句都是良言。”
是良言。
可惜,當時為愛癡狂的她,根本聽不進去。
又消化了一下這些信息,她心中苦笑。她的愛,太濃烈,太窒息,是個正常人,都想逃離。朱楹逃到了九成齋,實在再正常不過。
來日方長,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這些事,再說吧。
至於被所有人婉拒了的帖子……
她問:“那帖子,是怎麼回事?”
那會在馬車上,月桃和月菱兩個嘀咕,說什麼太過分了,什麼落魄了,什麼新皇後可是自家。是自家的什麼,她已經回過味了。
她,是安王妃。那麼,便是大明開國功臣徐達的第四女,也就是未來徐皇後的親妹妹。
朱棣登基,徐家水漲船高,她作為徐皇後的親妹妹,自是與有榮焉。
隻是這落魄了……
忽又想到朱允炆的騷操作,心中便是一凜。
朱允炆看不慣叔叔們,身體力行踐行著削藩,往死裡削的那種。按理說,朱楹已經大婚,該去封地就藩的。
可他留在應天,那麼,約莫日子是不好過的。
想想也能理解,朱楹,是朱允炆的眼中釘。她,是燕王妃的親妹妹。應天人怕是避他們家唯恐不及,當然不會接帖子了。
但,再不喜歡,也不至於全部婉拒了。更何況,帖子是今日送的,大局已定,朱棣登基,是板上釘釘的事,按理說,再怎麼樣,旁人也該與她幾分薄麵的。
“是什麼帖子?”
她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