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意撲麵而來,眼中映著漫天紅光,繡坊已經塌落一半,火舌從內部舔出,最上方的房梁隻剩幾根,徐徐燃燒。
一顆火星飄落在臉上,傳來痛意。
好燙。
燙得她瞬時回神,救火的聲音重回耳中,水潑進大火,那幾人圓領紅袍,腰間配刀,居然是幾名捕快。
宋蘿眨了眨眼,向前邁了幾步,心跳愈發快,喉中乾澀。
如果是崔瑉做的,為求滅口,坊內的繡娘應該一個不落,都在裡麵。
珍珠不在家中,應當還在繡坊內。
晌時才與崔瑉見過麵,晚上火就燒起來了,毀屍滅跡,他動作也太快了,火勢如此大,她們一定被困住了。
為什麼這些捕快隻救火,不進去救人呢?
救人啊!救珍珠啊!
腦中閃過晨時珍珠看來的擔心神色,圓圓的臉帶著笑意遞來幼妹的平安鎖,繡坊門前她看著送繡品的馬車,失望、厭惡、許多情緒交織在一起的眼神。
自己代替珍珠去了裴府。
許珍珠本不該死。
熱意撲麵,宋蘿眼中映起火光,距繡坊大門隻一步之遙,門柱焦黑,滾起火焰,撩起的風吹起耳後的紅色發帶。
她提起裙擺,直接衝了進去。
一隻手從後方拽住她的手臂,狠狠一拉,將她從火海中拖了出來。
後背撞上一片堅硬冰涼,手腕一痛,被那人反剪住,鼻間掠過淡淡的血腥氣。
宋蘿怔然抬眼,心跳尚未平歇,對上一張陌生的少年麵孔,他正低下頭看她,眸底冰涼,毫無情緒。
死士。被人豢養的死士才會是這種眼神。
意識到什麼,她偏頭向少年背後看去,藏青色衣袍的青年負手,步步逼近,如玉麵孔被火光照得微暖。
沈洵舟那雙極黑的眼瞳掃過她,話卻是對著那少年:“十五,抓好她,彆叫她跑了。”
他在等她。
沈洵舟知道自己從衙門離開後,一定會來這裡,所以才如此輕巧地放她離開。
心中升起一絲憤恨。
既然他早就來了,早知道繡坊著火,也一定清楚裡麵還有繡娘在,還有珍珠在。
宋蘿抿起唇,聲音被濃煙嗆得有些嘶啞:“大人,為什麼不救人?珍珠還在裡麵,還有許多繡娘,裡麵有個地窖,起火時她們若逃不出,定會躲進去,隻怕時間一長,火燒入地窖,便難以救出。”
沈洵舟垂眸看她:“救不了。”
他眸光帶了審視,霎時寒意覆身。
宋蘿心中一跳,下一刻沈洵舟便開口道:“宋姑娘似乎並不認為。”
他傾下身,腰間環佩叮當碰撞,融入燃燒的劈剝聲中:“燒了這繡坊的人,是我。”
身後倒下一根房梁,帶起火煙。
火是沈洵舟放的嗎?
宋蘿仰著頭,臉上沾了煙塵,麵上帶了一點茫然:“裴大人已經死了嗎?”
沈洵舟一頓,少女神情映入眸中。
她眼睛睜的大大的,嘴唇顫動幾下,聲線飄忽:“那時裴大人說,第一個死的是他,第二個是繡坊,如今大人燒了繡坊,是裴大人已經死了?”
她眼中的絕望不似假的,被人扣住跪於地麵,竟像個提線傀儡。
沈洵舟蜷了蜷指尖 ,風卷起那對紅色發帶,纏過他腰間環佩。
他離她很近,她眸中映著兩團小小火光,火光上浮起一片水霧,浸濕了一點下睫。
靜了片刻,他回道:“裴大人還活著。”
宋蘿眨了眨眼,那水霧湮滅,眼瞳被火光映成栗色,她盯著他,眼中倒映了一點他的麵孔,並不明晰。
又是試探,他又在試探她。
火是崔瑉放的無疑,沈洵舟沒必要放火燒繡坊,給人話柄。
怪不得他不救人。
他想栽贓裴勳,繡坊亦是人證,崔瑉此舉順水推舟,隻是為什麼這麼快?
沈洵舟直起身,抬了抬手,示意十五放開她:“方才見姑娘神色,並不意外,本官還以為宋姑娘早就知曉,放這把火的人是誰。”
崔瑉。
宋蘿將這個名字在心中咀嚼數遍,差點克製不住眼中的恨意。
背後的鉗製一鬆,她雙手按在微燙的地磚上,垂著眸,指尖發顫。
賭一把。
她此時對沈洵舟定然還有用,隻要自己衝進去,找到珍珠,找到那些繡娘,就算死抱著不撒手,他也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死的。
這樣也許能救下她們。
“回大人,我並不知曉。”宋蘿撐著自己站起身,似是站不穩,往後踉蹌兩步,她背後燃起火光,陰影遮住眼瞳,看不清神情。
隻有少女柔弱聲線傳來:“但,此時得救人。”
她轉身衝進火海,身影即刻被吞沒。
動作太快,連十五這個死士都沒反應過來,那根紅色發帶撩過沈洵舟伸出的掌心,掌心兩道紋嵌入一點火光。
沒抓住她。
沈洵舟放下手,忽覺這場景似曾相識。
那時在水閣,她便是如此,一退再退,直到欄杆邊。
他查過撞她入水之人,是那群官家少年中的一個,裴氏一族的旁支,叫裴止,說是無意將人撞入湖中。
唇角掀了點冷笑,沈洵舟看向站在一旁的十五:“不是讓你看好人,彆讓她跑了嗎?”
十五沉默點頭,踩著輕功飛進火海,耳朵分辨著方向,片刻後,扛著一個人出來了。
宋蘿被倒掛在他肩上,衣角燒了不少焦痕,手腳揮舞掙紮著,繡鞋踢著他腹腔。
她才走了幾步!
十五步子邁得飛快,肺腑顛得發痛,鼻間灌入一道濃烈檀香,沈洵舟已至身側。
金紋長靴湊近,一隻如玉指節驟然放大,下頜微涼,傳來極輕的推力。
沈洵舟扣住她下巴,迫使她偏過頭,火光照亮角落。
靠著牆角,一個女人躺在地上,頭上金釵散亂,華服有熏黑的痕跡,但更顯眼的是染了半肩的血色,外露的脖頸蒼白,上方刀痕深可見骨,向外翻出皮肉,隻是看著,便能想象到割喉而死的慘狀。
是九娘。
她死了。
在火未燒起來前,她就已經死了?
沈洵舟如冰的聲線落在耳邊:“在繡坊剛起火時,本官便派人進去看過,坊內眾人,皆如此相,隻是人太多火勢漸旺,來不及找到許姑娘的。”
宋蘿腦中轟鳴,幾乎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她低估了崔瑉的手段。
所以他才說救不了,因為早在繡坊著火前,她們就已被滅口。
那珍珠,珍珠......
沈洵舟鬆開手指,語調意味不明:“這火已經燒了一天一夜了。”
“宋姑娘。”他看著她,“你發熱了兩天。”
忽響起一道雷聲,一滴涼雨落在她睫上。
宋蘿眨了眨眼,那顆水珠便從長睫滾落,聲如蚊蠅:“兩天?”
離那日春宴已經過去兩天。
不是崔瑉動作太快,而是自己慢了,她本可以救下繡坊內這些無辜的人,本來可以救下珍珠的。
是自己害死了珍珠。
這場遲來兩天的雨落進繡坊燒起的火中,難以形容的氣味彌漫開。
沈洵舟額上也落了雨,很快就有人在他上方撐起一把傘,雨落在傘麵上的聲音漸大,身後拿著傘的捕快鬆一口氣。
“滅了一天的火,總算下雨了。”那捕快道,“春雨最是寒氣,沈相大人您早些回衙門吧。”
這把傘並沒有遮住宋蘿,她臉上布滿水痕,唇色蒼白。
額前傷口未愈。
他忽然想起那日醫官,見到女婢扶著的她,皺眉搖頭。
“這傷口怎地又碰了水?三月天寒,本就對女子身子不好,如今發熱怕是要難受好幾天。大人怎不看著?”
奇妙。奇妙的很。
他隻是下水救了她,便讓眾人以為他對她,有情意。
醫官包紮好這傷口,循循囑咐:“這次可再碰不得水了。”
這紗布不知何時被她跑丟了,雨落在血痂上,從傷口邊緣滲進。
沈洵舟伸手接過傘,移到宋蘿頭頂,雨珠驟停,她仍垂著腦袋,他盯著散亂濕黏的雙髻,正要開口。
一顆水珠從她眼下滴落,砸進青濕地板。
然後又是一顆,連成一串。
那雙長睫顫著,卻是一道哭聲也沒傳過來,猶如那夜,宋蘿無聲哭著。
心中那個疑點抽絲生長,此時忽然消弭了一些,那絲線裹來,竟纏得心臟有些異樣。
十五似乎察覺到什麼,繃著臉,將肩上的人放了下來,沈洵舟將傘遞給他:“看好人,彆讓她再跑了。”
另一把傘很快被人遞入他手中,是一把青傘。
宋蘿穩住身子,站在十五身邊,垂著眸,用濕的衣袖擦了擦臉,帶著鼻音:“等火滅之後,大人如何處置屍體?”
沈洵舟撐開傘的指尖一頓,向她看去。
宋蘿跪下去,雙手覆額:“民女想接回珍珠的屍身,好生安葬。”
青傘展開,金紋長靴落在她手邊,微涼聲線響在上方:“屍體焦黑,若你能認出,那便隨你。”
宋蘿道:“多謝大人。”
她抬起頭,對上那雙極黑的眼瞳:“大人所托之事,我定然傾力相助。”
那張繡著牡丹的繡帕。
傘簷陰影遮住半張臉,沈洵舟似乎極輕地笑了下。
那張藏著長安城坊圖的牡丹繡帕。
宋蘿仰著頭,眼睫浸了水,落在眼尾,宛如蝶翅,輕輕顫著。
繡坊一夜之間被人滅口,她是唯一的人證。
隨之而來的,是沈洵舟更多的試探。
證明自己對他有用,方能消除一些懷疑。
沈洵舟道:“春雨最寒,宋姑娘何必跪著?再要發熱,本官可請不到醫官了。”
心中鬆了口氣。
身後忽傳來聲音:“大人,縱火之人已抓到,那人說是,裴勳裴大人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