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靠近,腰間兩把刀撞了下,他右手提著一個黑灰身影,衣料在地上磨起一陣粘膩的拖拽聲。
是林赫。
走近了方才看清,他手裡提著那人,嘴巴大大張著,露出嘴唇下方的牙齒,涎水四流,神色痛苦不堪。
宋蘿捏著濕透的裙角慢慢起身,那人麵孔落進她眼中,繡坊內朝夕相處,那張熟悉的臉逐漸模糊成另一個陌生麵孔。
那日廊內,她拾起一張張金柬遞過去,他笑起來,麵露感激:
“多謝宋姑娘。”他接過去,似是鬆了口氣,“可忙死我了,要是讓九娘看到,可免不了一陣罵。”
睫上水珠滴落,那張麵孔又明晰起來。
怎麼會是來福呢?
他一直都是崔瑉的人嗎?
宋蘿隻覺寒意覆身,直直盯著他看。
來福仰著頭,雙手被繩子綁著,身上沾滿黑灰,下巴被卸,發出模糊的“嗚”音。
林赫將他貫在地上,從另一個捕快手裡接了把傘撐開:“沈相大人,縱火者便是此人,初抓到時便想咬破嘴裡藏著的毒藥自儘,卑職隻好卸了他下巴,又折磨一番,他用手指寫字認了罪,說是裴大人指使。”
沈洵舟執著青傘,微微偏身,雨珠落在金紋長靴邊,濺起一點水花。
看不清他神色,微涼聲線響起來:“毒藥藏在哪?”
林赫回道:“牙齒裡。”
“那便先帶回衙門,再將牙齒拔了。”沈洵舟向前走了幾步,腰間環佩撞入雨聲,繡坊熄滅的濃煙隱入黑暗,有人向他遞來一個琉璃燈籠。
他一手提著燈,卻向宋蘿照來。
少女蒼白麵孔顯露眼前,似是不適應這光,眼瞳極快地眨了眨。
地上趴著的來福陡然掙紮起來,往前湧了一寸,琉璃燈的暖光照亮他的眼睛。
他死死盯著宋蘿。
沈洵舟的動作微頓,那燈晃了晃,他極黑的眼瞳映出一點暖光:“宋姑娘,你認識此人?”
濕透的裙擺被風一吹,涼意貼著膝蓋向上爬,宋蘿儘力止住顫抖,點點頭:“是九娘身邊的小廝,叫來福。”
來福盯著她,“啊啊”嚎了兩聲,似乎有話要說。
沈洵舟抬起傘,看了林赫一眼,眸光沉沉,暖色消弭,他將手中的燈照向地麵,黑暗中隻見下頜如玉。
“哢嗒。”一道清脆的骨頭聲。
林赫蹲在來福身前,手指摸住他側臉,用力一震,來福瞪大眼睛,眼裡,冒出血絲,嘴裡湧出一股紅色的血。林赫從裡麵掏出兩顆牙齒。
隨後他接上了來福的下巴。
沈洵舟的燈照在他頭頂,垂眸看著他:“你有話要說?”
“啊!”來福痛苦地磨著側臉,血湧進嗓子,他咳了咳,滿嘴是血,卻是對宋蘿說道:“你怎麼,還活著啊?”
他半張臉都染上了血。
繡坊的火被雨澆滅大半,宋蘿的眼睛在黑暗中燃起一點恨意。
的確是崔瑉的人。
不擇手段,抓住一切機會,也要咬定火是裴勳放的,人是裴勳滅口的。
而他是一個看見繡坊幸存之人,心生疑惑的,忠心儘責為主子執行任務的,棋子。
來福笑起來,血順著下巴向下滴,忽然狂喊:“裴大人!這裡漏了一個繡娘!還未滅口!裴大人!救我!”
這聲音淒厲,幾乎劃過雨幕,穿透到另一條街。
宋蘿裝作畏懼神色,往後退了兩步,後背撞上一片堅硬,十五撐著傘,抵住她的背,血腥氣從他身上傳過來。
她動不了分毫。
沈洵舟忽然看向她,手中燈移了半寸,她看清他眸中一閃而過的興味,他走近兩步,停在她身前。
檀香更重了。
他低聲道:“此人害了許姑娘,殺了許多繡娘,宋姑娘想不想殺了他?”
宋蘿捏了下手心,一個冰冷的物什塞進來,她摸到上方凸起的花紋。
身後的十五往她手裡塞了把匕首。
看著沈洵舟,她竟然有種想捅上去的衝動。
他又在試探些什麼?
宋蘿垂下眸:“......民女不敢殺人,何況律法在此,大人定會秉公處理。”
說到最後,她像是忽然想到什麼,抬頭看了他一眼,緊緊抿上了唇。
沈洵舟看到她眸中的遲疑,明晃晃寫著:差點忘了大人想栽贓。
秉公二字。
與他搭不上半個邊。
他一邊分心聽著身後來福的喊叫,一邊盯著她的臉。
少女神情帶了點畏懼,目光落在他手中那盞燈上,纖長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片陰影。
似乎並無可疑之處。
沈洵舟正要退開,耳邊傳來細細聲線:“大人。”
那雙金紋長靴微頓。
宋蘿小聲開口:“那張牡丹繡帕究竟是不是裴大人所定,除了九娘,還有一物知道。”
九娘已死,人證俱消。
但還有物證。
見沈洵舟不說話,銳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宋蘿隻好繼續說下去:“九娘將備用賬冊寄存在風物倉,坊內各繡品均記錄在冊。”
沈洵舟:“鑰匙在哪?”
宋蘿望了一眼角落的九娘,眼睫顫了顫,垂下頭:“九娘隨身帶著,此時......估計仍在身上。”
藏青色袍角退遠了點,他聲音簡短:“去拿。”
眼前遞來那盞琉璃燈籠。
宋蘿伸手接過,掌心極輕地蹭了下那截如玉指尖。
她將那把匕首塞進腰間,提著燈籠向前兩步,彎下身在九娘袖中摸索片刻,一把銅質鑰匙被勾出來。
用掌心托著,宋蘿轉過身,地上的來福已經不叫了,盯著她動作,神情陰鷙。
她握著鑰匙,並沒遞過去:“那賬冊七日一換,九娘有時讓我代去,因此老板識得我,若大人著急,我現在便幫大人取來。”
沈洵舟目光落在地上趴著的來福身上,應道:“好啊。”
來福意識到什麼,驚道:“宋蘿,你——”
話音頓住。
破風聲響起。
一支箭直直穿過他心口。
來福瞪著她,死不瞑目。
最先動作的是林赫,他抽出腰間兩把刀,擋在沈洵舟身前,喝道:“有刺客!保護大人!”
雨聲漸小,除了最先射出的那支箭殺了來福,再無動靜。
沈洵舟抬起青傘邊緣,遠處黑暗映入眸中,他從林赫身後走出來,掃了地上兩具屍體一眼:“都帶回衙門。”
林赫應了聲“是”。
黑暗中隻有一盞燈,晃了幾下,被少女指尖按住。
她在看他。
沈洵舟感覺指尖驟然燙起來,方才蹭過她掌心,她手心全是濕意,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正如她說的每一句話,分不清是真是假。
他唇邊勾起一點極輕的笑,聲音宛若吐息:“宋姑娘,本官在衙門等你。”
宋蘿心中一鬆。
便聽他又道:“十五,護好宋姑娘。”
從彆叫她跑了,到護好宋姑娘。
沈洵舟的話不過是說的更好聽了些。
十五站在她身側,少年黑眸直望著她,硬邦邦道:“現在,走嗎?”
捕快正拖著屍體,沈洵舟執著青傘已然走遠。
宋蘿點頭。
身子一輕,十五迅速將她扛在肩上,腳尖輕點,飛上周圍牆簷,腳下青瓦發出清脆聲響。
肺腑被顛得發痛。
他怎麼又用輕功!
風物倉為寄存物品之地,能在長安立足,便是因為裡麵物品再為貴重,從未丟失過,夜晚派人看守,也同樣可存取物。
十五腳程飛快,穿過幾條街,眼看馬上要到風物倉,宋蘿一手穩住那盞燈,一手狂舞,終於拽到了個東西——他的腰帶。
狠狠一拉,少年果然停住腳步,伸手鉗住她手腕。
宋蘿趁機開口:“我家就在前麵,衣裳濕透,我得回去換身衣服,不然恐又發熱。”
既然十五是沈洵舟的人,那定然也知曉她發熱燒了一天一夜的事。
宋蘿:“再燒會死人的!”
少年默了片刻,道:“你彆拽我腰帶。”頓了頓,又問,“你家在哪?”
宋蘿放開手,指了下麵一個房子,十五輕點兩下,直接落進院中,連門都不用開。
與珍珠最後一麵,還是生辰過後,一起吃的那頓早飯。
十五將她放下來。
宋蘿捂住被顛的發痛的腹部,輕吸一口氣,稍微緩了暖,便邁步進了裡屋。
身後響起腳步聲,她回過頭。
十五睜著一雙黑眸,跟在她身後進來了。
宋蘿忍了忍:“我要換衣服。”
十五:“......”
猜想這少年死士應是沒什麼男女概念,宋蘿從櫃中找出一塊乾淨的巾帕,塞到他手裡:“你先用這個擦擦身上的水,在外麵等我,我換好衣服就出來。”
十五拿著巾帕,眨了眨那雙黑眸,出現思索神色,轉身出去了。
宋蘿關上門,心跳得飛快,一麵注意著門外的動靜,動作迅速地打開櫃底的箱子。
一個用繡帕包著的方形物件躺在裡麵。
顫抖的手指撥開一層層繡帕,裡麵的東西露出來。
是一本藍色的賬冊。
根本就沒有什麼備用賬冊,九娘想讓她幫忙記賬,幫管繡坊時,出於謹慎,她便謄抄了一份留在手中。
翻開賬冊,裴勳半月前定的繡品映入眼簾。
隻是字跡略新,不知沈洵舟是否會看出。
隻能賭一把了。
宋蘿合上書頁,脫下身上濕透的衣服,重換了一件圓領袍衫。她將賬冊卷了卷,塞進腰間布包。
那件金紋披風仍搭在床邊。
她又找出幾團繡線,放進布包上方,紮入幾枚繡針。
門外傳來少年微啞聲線:“你,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