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這一句話,雅室寂下來,茶水沸騰的咕嚕聲也慢下來。
沈洵舟未立刻出聲,指尖摩挲白瓷茶杯,熱氣染濕那片如玉肌膚。
少女單薄身影立於門前,手指緊緊掐著裙擺,齊胸襦裙勾勒出姣好身形。
宋蘿垂著頭,察覺到從一開始就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移開了,身軀暗暗一鬆。
“大人方才說給我一個宅院並十兩賞金,可還算數?”她咬了下唇,儘力讓神色表現出期待的模樣。
沈洵舟道:“不算數。”
宋蘿表情僵了僵,差點沒抑製住自己看過去的眼神,長睫輕輕一顫。
“嗒。”茶杯被人放下了。
青年的嗓音似是被暖室浸上一層暖意,猶如將化的冰:“先說說,你在何處見過這繡樣?若有用處,便給你十兩賞金。”
他的聲音與那時繡帕攤前的聲音重合。
宋蘿也和那時一樣笑了,她笑得突然,沈洵舟原本盯著她的臉,猝不及防被那雙彎起的月牙撞了滿眼,指尖不自覺轉了轉茶杯。
窗外傳來一聲清脆鳥啼,一隻素手拾起桌上那方繡帕,她站得不算遠,此時走了幾步來到桌前,行走間帶起一陣風。
青紗裙帶擦過黑袍下擺,一瞬的逾矩,宋蘿退開一步,拉遠距離。
她展開繡帕,指尖輕點上方的鴛鴦:“大人請看,這針法乃是蘇繡中的一種,繡者用了平針與搶針,卻又與平常針法略有不同。”
沈洵舟的目光落在她指尖,略微傾身:“何處不同?”
宋蘿心跳飛快,借著餘光打量他的神情,他的眉眼近看反而是溫和的,眼瞳過於漆黑,盯著便起了一層寒意。
沈洵舟麵上沒什麼表情,即便表達疑惑,也是沉默而寧靜的。
心口重重一跳,她放輕呼吸,道:“似乎......藏了東西。”
沈洵舟看向她,目光中的寒意如同實質覆過來,宋蘿聽見刀劍出鞘的清脆刀鳴。
一本帶著溫度的繡冊被放到他掌心,宋蘿收回手,那是從胸口拿出的,她垂著眼,聲音低如嗡鳴:“大人可以看看這繡冊,這是我的.....傳家寶,裡麵記載了各式繡樣,對比一看便知何處不同,隻是我直覺繡這帕子之人,在裡麵藏了些什麼。”
手心的繡冊用紙包過,紙頁有發黃的痕跡,卻並無折痕卷痕,應當是被人用心保存的。
指尖摩挲書頁,沈洵舟開口問:“你可能找出裡麵所藏的東西?”
宋蘿:“不能。”
在他抬眼看過來時,她指了指他手中的繡冊,搶先說道:“大人可覺得有用處?若是有用處,那十兩賞金可能給了?”
活脫脫一副想要錢的模樣。
沈洵舟頓了頓,掃了身後的林赫一眼,窸窣聲傳來,一個黑色錢袋被放在桌上。
“裡麵有二十兩。”林赫道。
沈洵舟重複了一遍:“宋姑娘,你可否找出裡麵所藏的東西?”
宋蘿盯著錢袋,胸腔中的鼓動愈來愈快:“回大人,我試試。”
直至午時,圍住繡坊的捕快才散開,今日這遭,叫人提心吊膽,同時又萬般好奇。
雅室內一片寂靜,日光垂落,外牆邊的柳枝打下數道影子,宋蘿便坐在這影子間,指尖執針,不快不慢地在白帕間穿梭。
心跳仍舊很快,手中繡針穿梭,她麵上看不出任何異常。
沈洵舟坐在她身前,眸光一寸寸掃過白帕上即將成型的,鴛鴦戲水。
宋蘿重繡了一遍那通敵繡帕上的紋樣,在沈洵舟眼前。
非常冒險,卻也是打消他懷疑的最好方法。
從如今的狀況看,他們應隻是找到了這張繡帕與敵國奸細的聯係,卻並不清楚這聯係是什麼。
但今日試探,宋蘿無從判斷,自己一向隱藏得極好,從未露出什麼破綻。
除非......有人背叛了那位大人,她的身份也被泄露出去,想到這,她忍不住抬眼。
沈洵舟半傾著身,桌上的茶換成了棋盤,執了一枚黑子,目光落在棋盤與繡帕間。
他的樣貌無疑是生得極好的,膚色白皙如玉,眼角微微下垂,唇瓣微紅,並不顯風流,反而有幾絲純情。
林赫在室外守著,門也沒有關。
宋蘿穿針的動作停了下,沈洵舟望過來,她指向手下鴛鴦的一根羽:“這裡不對。”
餘光中他湊近了一點,腰間環佩“叮當”響了聲,語氣沒什麼起伏:“看不出。”
好重的檀香。
宋蘿放輕呼吸,拿著針在帕上比了比,“這裡下針方式不對。”
沈洵舟轉了轉指尖的黑子,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像這樣不對的地方一共幾處?”
一處。
這鴛鴦實則對應長安一處地圖,下針不對的地方便是給敵國奸細的安置之所。
要說真話還是假話?那位大人通敵已久,手裡握著幼妹性命,一旦東窗事發,妹妹與她都會沒命。
記憶裡最深的是深紅的朱牆,她帶著繡著情報的帕或是香囊敲開門,換得一絲幼妹的消息。
每一次,如履薄冰。
此刻在沈洵舟麵前,更是寒意覆身,稍錯一步便會掉入深淵。
宋蘿抵了下舌尖,回道:“目前......隻有一處,待我繡完方能知曉。”
沈洵舟點點頭以作回應,轉而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白帕上的鴛鴦栩栩如生,已完成大半,隨著繡針穿梭,神韻變得更加生動。
宋蘿練了兩種繡法,對外使用一種,傳遞情報時用的另一種,為的就是今日這種情況,即便繡同樣的圖案,兩種繡法出來的感覺也是天差地彆,
就算沈洵舟找另一個頂尖繡娘分辨,也隻會得出這兩張繡帕絕不會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結論。
可他這樣的人,手握權力,真會在意一個普通百姓嗎?
跟著那位大人這麼多年,宋蘿見過許多次草菅人命、屈打成招,他們從來隻看見自己想看到的。
寂靜中隻有棋盤落子聲響起。
窗外日光已西落,室內暖意依舊,抬起發酸的胳膊,目光一瞥,居然是沈洵舟在加炭火。
他麵前的棋盤已滿大半,看不出輸贏,棋麵幽光落入眼眸。
停下繡針,他瞬時便望過來,宋蘿呈上繡帕:“大人,繡完了。”
沈洵舟看了一眼:“兩張繡帕一模一樣。”
宋蘿臉色一白。
他是什麼意思?一模一樣,便是要憑一句話定她的罪麼?
眼前伸過來兩隻夾著白子的手指,指尖如玉,她緩慢地抬起眼,手心濡濕一片。
“宋姑娘繡技高超,久聞不如一見,這兩張繡帕乍看倒是一模一樣。”盯著她的臉,沈洵舟不緊不慢地說完了上一句話。
他指間轉著那顆白子,繼續問:"繡帕上不對的地方共有幾處?"
宋蘿低著頭,耳邊雙髻上的紅色發帶飄動,垂落在繡麵上。
因為長時間繡作,雪白的脖頸上冒出一些細密的汗珠,猶如融化的初雪。
沈洵舟移開了視線。
宋蘿手指撥開紅色發帶,停在鴛鴦之上:“兩處,鴛鴦左翼的羽線,還有湖麵的漣漪。”
沈洵舟手指微動,白子在落進棋盤,震得她心跳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那方繡帕上停留片刻,隨即移向宋蘿,眉目間含著淡淡的笑意,眼底不帶半分溫度:“宋姑娘果然技藝高超。”
宋蘿僵住,心臟怦怦直跳,像是被他的眼神窺破了一切。
“但……”他執起那方繡帕擱在桌邊,語調一轉,“姑娘說錯了。”
宋蘿的瞳孔微縮,視線下意識落在那繡帕上,他發現她在說謊?
從捕快將繡坊圍起來,到對她的步步試探,再到親眼盯著她繡出鴛鴦,他麵上的表情甚至從未變過。
寒意從手心泛上來,宋蘿抉擇著開了口,神情仍是鎮靜:“何處錯了?分明隻有這兩處,針法與其他地方不同,本應平針的地方卻用了搶針。”
沈洵舟並未立即出聲,收起棋盤中的棋子,指尖時不時碰到黑玉棋盤,發出極輕的撞擊聲。
宋蘿捏緊衣袖,這聲音打在她的心上,簡直是折磨。
收完所有棋子,沈洵舟才不輕不重地看過來:“這繡樣像是對應一塊地圖,巧的是,在來繡坊前,本官接到消息,有人在長安西市的某個地方見到了燕國奸細,那個地方,正是對應姑娘指出的第一處不對,鴛鴦左翼的羽線。”
他眸光中的審視毫不遮掩:“所以,應當隻有一處才對。”
宋蘿手指微微一鬆,不論沈洵舟這話是真是假,至少說明了一件事。
他並不確定燕國奸細的位置,或者說,並不相信任何人。
宋蘿裝作皺眉思索的模樣,對著那帕子看了又看:“確有兩處不對,許是繡者在這裡粗心繡錯所致。”
她垂著腦袋將繡帕翻來覆去,耳邊忽響起“叩叩”兩聲,沈洵舟敲了兩下桌麵。
林赫上前道:“今日辛苦宋姑娘了,天色已晚,我送姑娘回去休息。”
宋蘿抬起頭,窗外暗下來,浮起一片薄薄的黑,院內點起零星燈火。
居然在這裡繡了一天。
繡坊門口掛起燈籠,坊內的繡娘都走光了,守門的小廝見她出來,頗為奇怪地瞧了她一眼,林赫送到門口就走了。
身後傳來刀劍相撞的清脆聲,兩隊捕快從繡坊後院跑出,從兩個方向延展而去,正是長安西市她剛才所指的那兩個地方。
宋蘿此時的心才徹底放下來,靠在石獅子身上,俯身揉了揉發軟的腿。
忍不住暗罵沈旭舟兩聲,從午時到傍晚,若真有燕國奸細的消息早就去查了,還能特意等她到現在?
從進雅室便開始試探,沒有一句話是真的,不愧是人人唾罵的陰毒沈相。
刻意等了一會,宋蘿才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