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試探(1 / 1)

南街,錦繡坊。

熙攘的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身著紅色圓袍的捕快簇擁而至,腰間刀劍碰撞出清脆的“鐺”聲,眨眼間包圍了整個繡坊。

宋蘿在衣袖下捏緊了手指,手心發汗,雙髻垂在耳朵兩側,因慌忙站起,一縷發絲散開貼在臉頰上。

她借著捋發絲的動作,瞧了一眼站在最前方的捕快,他手中捏著一塊繡帕。

心跳驟然急促起來,刀劍碰撞的聲音響在耳邊,將她的三魂震去了七魄,下擺一緊,她有些茫然地抬眼,一張稚嫩的小臉出現在視線中。

是繡娘許珍珠,臉上顯然是害怕,與她貼近了些,顫聲道:“阿蘿,那些捕快看著好凶,是來抓我們的嗎?”

宋蘿看著她發白的臉,想到同歲的幼妹,不由神情一軟,拍了拍她的背:“彆怕,不是來抓我們的。”

胸腔中的跳聲愈來愈快。

她從珍珠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樣,長眉微微蹙起,下唇也緊緊咬著,因早上抹了脂膏臉色並不顯蒼白,眼珠大大睜著。

心中一驚,忙借著掩袖的動作調整神情,再抬頭時,神色帶著些好奇與畏懼向捕快看去。

這幾日燕國奸細混入長安這件事,鬨得沸沸揚揚,這些捕快闖入繡坊,架勢之大,仿若篤定線索就在這了。

最前方的捕快將手中的繡帕一展,聲音中氣十足:“這是誰繡的?站出來!”

那方繡帕很是雅致,青色的底紗上,兩隻鴛鴦遊湖戲水,活靈活現,僅看一眼便能感覺到上方的情意綿綿。

繡坊寂靜片刻,無人站出。

宋蘿也忙裝出一副疑惑茫然的神情,盯著那繡帕。

心跳幾乎跳出胸腔。

沒人比她更熟悉這是誰繡的了,幾夜的挑燈才繡出這麼一幅,那位大人要的急,催命一樣催她,不僅催她,還催她妹妹的命。

為什麼是她呢?

為什麼偏偏挑中了她傳遞情報?

與那位大人初見的場景猶如附骨之蛆,每夜纏進夢中。

那是一隻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臉上也帶著溫柔的笑意,輕輕拿起她擺在地上的繡品。

“繡的不錯,裡麵藏了話?”

年幼的宋蘿雙眼一亮,饑餓的肚子因為在此刻迎來了第一個客人而滿足,拿起繡品便介紹道:“大人,這是我自創的謎語繡帕,在圖案裡藏了一句謎麵。”

扇麵可作謎,繡帕自然也可以。

他又笑了,宋蘿也笑,用儘話語說服他買上一幅,語速過快嗆了嗆,渾然不覺疼痛,眼睛彎起,今天自己和妹妹總算有飯吃了。

要買兩個肉包子,一個半給妹妹,自己吃半個。

正美滋滋想著,便聽那大人說道:“不錯,五兩,給我全包起來吧。”他咳了幾聲,摸了摸她頭發雜亂的腦袋,“再給你十兩,為我做事,可好?”

宋蘿忙不迭答應了,她與妹妹有了容身之處。起初是幾句她並不懂的句子,讓她繡進帕中,後來,是長安城的城坊布局。

而前幾日,她將燕國奸細的安置之所繡進了那方青帕中。

手臂微痛,宋蘿回過神,眼前落下一方長靴,捕快正拿著那張帕子給許珍珠瞧,她輕輕握了握珍珠掐在臂上的手。

珍珠皺著臉搖頭,不敢說話,繡娘們擠成一團圍著捕快,皆是好奇與茫然。

捕快的手伸到宋蘿眼前,眼睛盯著她,粗獷道:“可有見過?”

她看清了繡帕上的圖案,鴛鴦戲水,仿若看到了自己一針一線繡它的場景。

各色絲線融合得極好,隻是看著便覺賞心悅目,也能看出所繡之人技藝高超。

捕快的神情帶著不耐煩,身上傳來晨露的寒意,繡帕也被蹂躪得失了模樣,散開各樣的紛雜氣息。

繡坊不是他們第一個來的。

先去了其他地方,他們仍在尋找中,沒有所繡之人的蹤跡,同樣也並無證據。

一直在胸腔突突跳的心臟平息下來。

宋蘿暗暗鬆了口氣。

她皺著眉疑惑地瞧了帕子半晌,搖頭:“回大人,沒見過。”

捕快睨了她一眼,將繡帕收起來,長靴一轉,似乎要走,宋蘿盯著那紅袍下擺,心跳愈來愈輕。

太好了。

逃過一劫。

懷裡一熱,是珍珠撲過來,她年紀小,容易害怕,宋蘿摸摸她的腦袋,又想起了幼妹,心中泛起一絲苦澀。

珍珠稚嫩的臉上露出被安撫的滿足神情,宋蘿心頭一軟,嘴角勾了點笑,珍珠的神情忽然變了,眼瞳睜大。

宋蘿看著她的臉,呼吸不由頓住,餘光略過一縷紅色衣擺,眼睫狠狠一顫。

剛走的捕快回來了。

刀伸至她眼前,冷酷的聲音響在耳邊:“宋姑娘,請隨我走一趟。”

腦中一嗡,眼前閃過大片白光,幼妹祈求的臉逐漸清晰,手心愈發潮濕。

若她被帶走,那幼妹的命呢?

她不敢去想,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捕快身上的寒意撲麵,刀未曾出鞘,正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她。

沒有遲疑太久,宋蘿用一種疑惑的目光抬起頭,清亮的眼瞳直視過去,似是萬分茫然:“我?”

片刻後瑟縮了下,低下目光,忍不住看了那刀好幾眼,弱弱道:“大人,我真沒見過那帕子。”

捕快冷硬道:“隨我走。”他收了刀,臉上看不出喜怒,補了一句,“......要見你。”

那個名稱被他咬得極輕,仿若諱莫如深。

宋蘿心中重重一沉,隻好邁開步子跟上去,青色裙擺隨之飄開,極快地掠過潮濕的青石地板。

捕快在後院一間雅室前停下,伸手推開門,發出很輕的“吱呀”聲。

暖氣撲進鼻間,裡麵燒了碳,茶桌前氳起滾熱的白霧,沁人的茶香飄散開,桌上隻擺了一隻茶杯,碧綠茶水微晃,卻不見人。

宋蘿手心冰涼,這是用來接待貴客的雅室,身前的紅袍捕快在桌前站定,他配了兩把刀,一一卸下放於桌上,“哐當”兩聲。

一回頭見她躲得老遠,小臉慘白,冷著神情伸手示意她入座對麵的茶椅。

宋蘿僵硬坐下,心思轉了千回,捕快雖對她冷言冷語,卻不像是對待一個犯人的態度。

沉香木雕屏風立於桌後,宛如壓在了心口,究竟是誰要見她?

捕快開口,聲音在室內震開:“你可以叫我林捕頭,此回叫你過來,並不為抓你。”

宋蘿緊繃的身體稍鬆,對麵打量過來的目光仍舊讓她不適,微垂了頭,聲線平靜:“那叫我過來可是有話問我?是與這帕子有關?”

“咚。咚。”

林捕頭敲了兩下桌麵,白瓷茶杯隨之一顫,濺出幾滴茶水。

他回避了問題,反而道:“宋姑娘隨我走一趟衙門即可,不會傷姑娘性命。”

鬆開了緊捏著的手指,宋蘿一直飄著的心終於落地,他們並未找到幕後之人,也沒查到繡帕與她有關。

再開口時聲音已帶了一絲疑慮:“為何?可是我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姑娘可曾聽過引蛇出洞?”林捕頭緩慢摩挲桌上的刀,一麵瞧著她,“這繡帕的主人,便是那顆引蛇的石子,石子是不是真的不重要,能發出響聲就行。”

宋蘿呼吸一窒。

林捕頭接著道:“其一,坊中數宋姑娘繡藝高超,若說這繡帕出自你之手,無人生疑。其二,聽聞姑娘家境清寒,孤身一人,待事落定衙門會給你安置一處宅院,並十兩賞金,姑娘可願幫忙?”

他每說一字,宋蘿臉色就白一分,毫不遮掩的審視落在她臉上。

雅室沉寂下來,似是給她思考的時間,林捕頭未再開口。

他們想抓她回衙門,對外宣稱找到了繡帕之人,無論如何那幕後的人必會做些動作,是抓破綻的好時機。

胸腔中的跳動驟然加快,宋蘿微微偏頭,避開他盯過來的目光,還是......林捕頭在試探她?

若她隻是普通的繡娘,答應下來百利而無一害,可是,她偏偏是那繡帕的真正主人。那位大人一旦知曉她進了衙門,必然認為她已是棄子,幼妹的命......

心中一緊,她不能答應。

也不能拒絕,林捕頭似乎已經生疑,宋蘿察覺到了試探的意味,他指節一下下在桌上敲著,落入耳中恍若催命符。

臉頰邊傳來涼意,一陣風將窗吹得半開,細密的汗水慢慢洇開,她臉色蒼白如紙,林捕頭笑了一聲。

“宋姑娘,可想好了?”

宋蘿攪緊手指,嘴唇顫動:“不願......”

話才出口,對麵目光陡然銳利起來,敲擊桌麵的響聲變快,心口重重一跳,她幾乎下意識站起身。

動作幅度過大,甚至打翻了茶水,林捕頭眯起眼,露出懷疑神色,宋蘿瞬時便後悔了,索性直直跪下去,裝出一副驚嚇過度的模樣。

青色裙擺在地麵散開,帶起一陣幽微香氣,她這下使了十成十的力,跪下去膝蓋怕是要青上幾日。

身體落到一半,手臂傳來溫熱結實的觸感,同時身後撲來一片檀香,幾乎將她籠罩。

一隻手從側麵伸出,穩穩扶住她,聲音如碎玉成冰:“林赫,誰允你擅作主張?”

宋蘿怔然抬頭,青年白皙銳利的下顎連同緊繃的唇線撞入眼簾,纖長的睫毛微斂,瞳色極黑。

一身黑色圓領袍,腰間以暗金腰帶細細束緊,勾勒出清瘦腰身,金紋長靴立在她裙邊。

他掃了宋蘿一眼,抓著她手臂向上一提,不待她站穩便鬆開手。

身上環佩碰撞聲清脆,林捕頭麵色大變,站起身跪下:“沈相恕罪,是卑職的錯。”

沈相?如今的丞相沈洵舟?

宋蘿忙也跪下去,試圖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

沈洵舟偏過目光,盯著她看了片刻,他站在門口,幾乎擋住大半門,陰影罩在她上方,將她整個人都籠了進去。

察覺到視線,宋蘿身體顫了顫。

兩年前新帝繼位,朝中動蕩,官場中留下來的要麼是新帝親信,要麼手段極高,踩著鮮血爬上高位,這位沈相便是後者。

被迫幫那位大人傳遞情報,或多或少也察覺到,沈洵舟樹敵無數,那位大人就是其一。

他出現在這裡倒也情理之中,權勢之爭,狗咬狗,宋蘿攥緊了手指,最後犧牲的不過是她們這些棋子罷了。

沈洵舟麵色極冷,怕是在怪林赫擅作主張,竟然與一枚棋子商量吧?對他來說最安全的法子,直接將人帶走,不落口舌,用手段屈打成招,還不必留下什麼宅院這些把柄。

此時他來了,怕是想拒絕也拒絕不了。

額前細汗愈來愈多,宋蘿手腳冰涼,想著等會的說辭,摸到胸口的硬物,心跳慢慢平息下來。

金紋長靴出現在視線裡,沈洵舟走到她身前,問:“不起來?”

宋蘿一愣,眨了眨眼,身體緊繃,連耳朵都像蒙了層霧,反應過來便捏著裙擺慢慢站起身。

他很高,她隻能看見他胸口的翻領,金色繡線織成暗紋,矜貴萬分,林赫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神情訕訕,方才的氣勢消弭無聲。

接下來沈洵舟會說什麼?

手心愈來愈濡濕,耳邊雙髻上的紅色發帶是她身上唯一的血色,青砂裙帶蹭過他的衣袍下擺。

她臉色好白,沈洵舟低著頭,隻能看見不斷顫動的睫毛,一小截蒼白的下巴,繃得很緊的肩頸,一片雪色延伸至青色襦裙內。

他又問道:“不走?”

宋蘿怔住,下意識抬頭,望見他俯視過來的眼神:“什麼?”

她眼瞳睜大,一副被嚇傻的模樣,沈洵舟移開目光,眼眸沉沉,好耐心地再說了一遍:“林赫方才的話不必在意,姑娘放心,官府再無能也不會以百姓作誘。”

......脫身了?

“……多謝大人。”她垂下頭,炭火的暖意順著裙擺攀上肩膀。

沈洵舟邁步越過她身邊,坐在那盞茶杯前,拾起茶壺倒水,指尖竟比玉還白幾分,桌上放著那張繡帕。

身後站著林赫,兩把刀已被規規矩矩收好,放回腰間。

他還在試探她嗎?還是真的放她走?

宋蘿作了個揖轉身,腳步仿若踩在了棉花裡,捕快圍住繡坊的一寸寸細節,林赫的每句話與神情在腦中展開。

風吹過襦裙,單薄的身體晃了晃,她停下腳步。

沈洵舟抬眼看來,眸色莫測 ,茶水蒸騰的白霧模糊了他的麵孔。

宋蘿回過身,捏緊裙邊,弱弱道:“那帕上的繡樣,我似乎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