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屹白從小就知道父母是政治聯姻,兩人之間沒有感情。
父親顧長春是實冬人,母親白麓是齊川人。
顧長春對他要求嚴厲,打從記事起就請了老師來教他競賽內容。起先接觸的是數學,隨後是物理,在競賽老師的建議下,顧長春替他選擇了物理作為專項學科,而自己則全程像個聽話的人偶。
他的競賽課全年無休,犧牲掉了所有節假日,風雨無阻。
白麓是個普通而溫柔的女人。
就像大多數母親一樣,她愛自己的孩子。她不認同顧長春的教育理念,卻也無可奈何,隻能竭力張開翅膀為幼鳥支擋片刻。
武術是為數不多的出於他自身意誌選擇的課外愛好。
顧長春原本對此也不讚成,但出於顧屹白當時明顯超過同齡人的體型以及從長遠健康狀況考慮,勉強同意他去鍛煉一下增強體質。
秦家武術館主事的秦老爺子是個嚴厲但慈祥的小老頭,時常拿著一條唬人的戒尺來調整他們的動作。
顧長春在這裡學了兩個月,因為體型偏胖,他常被一些調皮的小朋友捉弄,平時秦老爺子發現了的話則會追著要教訓那群小子。
但有一天,秦老爺子整天都沒有出現,聽教練們說,是秦家的小小姐回來了。
有人問,小小姐之前去哪了?
教練感慨地說:“小小姐是鋼琴天才,前些天被家裡的小舅帶出去參加比賽了,這次拿了好多獎回來哩。”
有幾個見過薑小竽的孩子抱頭痛哭,他們的快樂日子到此結束了,其餘沒見過的小孩兒都有些期待見到這位傳聞中的秦家小小姐。
在顧屹白的想象裡,一個彈鋼琴的女孩子應該是穿著蓬蓬裙,被打扮得像個櫥窗裡的洋娃娃那樣。
然而在第二天,他的幻想就被打破了。
他在武術館見到了一身純白色武術服的薑小竽,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瞥過他,揚著下巴,像隻驕傲的小孔雀,場地內平時愛胡鬨的幾個男孩都正經了起來。
她站在秦老爺子旁邊,身量堪堪到老爺子腰間,隨著關於她的介紹歸隊。
教練講起本月館內比賽的規則,武術館每個月都有館內段位排名,不分男女,薑小竽從未掉出過所在段位的前三。
顧屹白是初學者,早早就被淘汰出局,跟他的體型截然相反,大大的一隻蹲在被劃出來的賽場邊緣,看上去有些可憐。
幾個欺負慣了他的小男生走到他旁邊,在他身上推推搡搡,說他太胖擋住他們看比賽了,說完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薑小竽打小就是個正義感爆棚的女孩子,一下場就衝到這個角落,擼起衣袖:“你們是在欺負人嗎?”
麵前的男孩子沒有一個不比她高大的。
“薑小竽,你不能仗著這裡是你外公家就為所欲為。”為首的少年雙手環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就是,這裡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身旁另一道中二的聲音響起,還握緊拳頭朝她示意。
她依舊抬著驕矜的下巴:“行啊,那我們比比看,要是我贏了你們不準再欺負他。”
彼時,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顧屹白抱膝蹲坐在一旁,小臉上肉乎乎的,看著這個為自己出頭的女生。
那天,薑小竽使出渾身解數贏了比賽,把他拉到她的身後,先是小聲問他的名字。
“你叫什麼來著?”
“顧屹白。”
“怎麼寫的??”她有些不耐煩了。
“就是顧,山乞……”他一時無措,還沒想好怎麼對她解釋才能更詳儘易懂。
隻聽她當眾宣布:“好,從今天起,顧山乞就是我罩的,想欺負他之前先問問我的拳頭答不答應。”
小孔雀把他藏到了單薄的羽翼之下。
……
秦家和顧家在同一個小區裡。
他在房間裡學習做題時,常常聽到不遠處傳來的鋼琴聲。
有時是一人獨奏,有時又是四手聯彈,大部分曲子都能彈到曲畢,也有偶爾的情況下會戛然而止,過一會兒又會聽到女孩子纏著她的外公或是舅舅要出去玩。
有一天,顧屹白結束競賽班學習獨自回家,見到蹲在路邊的薑小竽。
她抬頭看到他,眼睛一亮:“顧山乞!”
他停下腳步:“薑薑。”
不少教練都這麼喊她。
她朝他快步奔來,像是春日冒芽的枝椏充滿活力:“我外公要過生日啦!我要送他一個禮物,你會寫漂亮字嗎?”
“你要送什麼禮物?”
薑小竽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厚厚一疊紅紙,展開來給他看:“這樣的漂亮字!我已經找了十個人了,我要找一百個人幫我寫字!”
一番話說得滿懷壯誌豪情。
紅紙上寫滿“壽”字,大多都是歪七扭八,顯然是找了一群小孩幫忙寫的。
“我隻會寫一點點。”他的書法並不算好,隻跟著白麓練過一點點。
“能寫就行,你快回家幫我寫一張吧,”她把一張紅紙塞到他手裡,又叮囑道,“明天給我哦!”
顧屹白點點頭,盯著她手上剩下的一大半紅紙:“你可以再給我一張,我讓我媽媽幫你一起寫。”
聞言,薑小竽倏地抬頭,眼睛亮亮地望著他:“真的嗎?!”
她的眼睛像滿天星辰,像夜空中綻放的絢爛煙花。
薑小竽滿臉驚喜地擁抱了他,大方表揚:“顧山乞你真是好人,不枉我保護你那麼久!”
距離湊得那樣近,他甚至能聞到女孩子身上甜甜的香氣,顧屹白隻覺得一陣眩暈,耳根不自覺開始泛紅,僵硬地點點頭。
秦老爺子過壽當日。
等所有人都祝賀完,小女孩坐在老人身邊,神秘兮兮地說:“外公,我也有個禮物要送給你。”
秦老爺子寵溺地看著外孫女,這些天薑小竽上跳下竄找人寫“壽”字的事早已人儘皆知,但他樂得當不知道。
厚厚的紅紙被她一連多日帶在身上,有些皺皺巴巴,獻寶似的把一大幅完整的百家福展開來,脆生生地喊:“外公!生日快樂!”
“好好好,外公謝謝小囡。”秦老爺子從口袋摸出一個厚厚的大紅包。
薑小竽喜滋滋地捧著紅包,溜下桌去找彆的小朋友玩。
顧屹白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有很久。
每天下課回家,經過秦家的一段路成了他最期待的一段路。
隻是某天,天色將黑未黑時,秦家門口擠了不少人。
他從人群縫隙裡看到薑小竽小小的身影,她的身旁站著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那是她的父親,此刻正在和秦家人寒暄。
忽然,薑小竽朝這個方向看過來,漂亮的眼睛笑得彎彎。
他覺得她大概是長得像媽媽,薑建的臉上沒有那麼好看的眼睛。
薑小竽被薑建接走了。
旁人都說她是秦老爺子養大的,如今說走就走了。
秦老爺子拄著那條唬人的戒尺般的拐杖,看著車尾燈漸漸遠去,說:“她姓薑,如今隻是回家了,好了,不要再讓我聽到這些胡說八道的話。”
……
參加了一段時間的武術課程再配合嚴格的飲食控製,顧屹白那段時間瘦了很多。
醫院的體質檢查結果降到了正常範圍內,顧長春在飯桌上宣布暫停這項無意義的課外活動,說他的時間寶貴應該用來學習。
出門,上課,回家,做題。
隨著他上競賽班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每次見到的母親越來越憔悴,還有父親怒意未消的神情。
他隱約有所察覺,那段曾經讓他期待的小路逐漸變得沉重,開始幻想自己用學習到地武術技巧在顧長春手下保護白麓的畫麵。
直到有一天,他一如既往地回到家,入眼的是母親身在血泊中,匍匐在樓梯口的畫麵。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抬頭,看到了樓梯上方瞬間轉變臉色的顧長春。
他明白了。
這是一場致死的家暴。
顧長春說,這是場意外。
那年他十一歲。
白麓葬禮結束那天,顧屹白從廚房拿了把刀,靜靜地躺在房間裡,刀尖從胸口刺入,逼近死亡的痛苦從一個點開始擴散,漫入四肢百骸。
他麵色慘白,大口喘息。
真的好痛。
顧長春在房間外喊他多次,未果,衝進房間見到了滿床鮮血的景象,連忙撥打醫院電話叫救護車。
他被救下來了。
再次睜眼,腦海裡隻能想起有薑小竽擋在他麵前的畫麵,霸道地宣布:“從今天起,顧山乞就是我罩的。”
似乎好久沒聽到鋼琴聲了。
一個月後,顧長春再婚。
他說,阿白,你需要一個好的母親來照顧你。
顧屹白,顧憶白。
他的名字成了世界上最諷刺的笑話。
餘阿姨帶著女兒來到了顧家,屬於白麓的痕跡被一點點抹去,而後占據。
所有人看著他的表情都像是看著一道無解的競賽題,與他說話時無一不是眉頭緊蹙,麵色凝重。
很長一段時間,他感受不到母親離世的悲傷與痛苦,每每回想起母親離世的畫麵,隻覺得心口麻木成一團。
他想,他大概是病了。
那年的語文教材裡有一篇課文,《再塑生命的人》。
“我覺得有腳步向我走來,以為是母親,我立刻伸出雙手。可是,一個陌生人握住了我的手,把我緊緊地抱在懷中。”
“愛有點兒像太陽沒出來以前天空中的雲彩。你摸不到雲彩,但你能感覺到雨水。你也知道,在經過一天酷熱日曬之後,要是花和大地能得到雨水會是多麼高興呀!愛也是摸不著的,但你卻能感到她帶來的甜蜜。沒有愛,你就不快活,也不想玩了。”
顧屹白麵無表情地盯著眼前的課文,教室前正在放映的PPT滿是知識點,握著筆卻隻字未寫。
他有些想念那雙漂亮的眼睛了。
高二那年開春,顧長春透露了可能升遷的消息,機會難得。但聽說是調去齊川,他心存顧慮。因為白家紮根在齊川,當年白麓離世,白家把白麓帶回齊川埋葬,兩家關係一度降至冰點。
顧長春最終還是不肯錯過這個機會,帶著全家啟程。
他沒想過這麼順利就見到她。她好像過得十分恣意灑脫,大概早就忘記了他姓甚名誰,難免有些失望。
薑小竽一天沒來學校,於是她的朋友拜托他去探望。
他看著那張寫下地址的字條,覺得喉嚨有些癢,像是煙癮犯了,上下吞咽也控製不住內心隱秘的竊喜。
他終於又能見到她了。
然而,她身上的藥味撲麵而來,傷痕慘烈,他仿佛回到了白麓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天,脊背發寒渾身戰栗。
甫一試探,他察覺她抗拒旁人的觸碰,克製著自己的眼神不去她臉上流連,僅僅提出能否替她處理傷口。
她同意了。
他細細看過她雙臂上的每一寸肌膚,每觸碰一分,都讓他的心臟跳動劇烈一分,好在快要失態前,傷口已經全部處理完畢。
她大概不討厭他,顧屹白暗自猜想。
薑小竽愛喝酒,隱隱有嗜酒的趨勢,他憑著受傷吃藥的借口提議她禁酒。
那天她笑了一下,仿佛喝了酒的人變成了他,不然眼前怎會一陣眩暈。
他其實是打不過她的,隻不過師出同門,知道她的一些路數。她似乎被自己惹惱了,有些生氣地叫他“顧山乞”,連化瘀的動作都頓住,驚喜來得太過突然,腦海裡仿佛綻放起了煙花。
原來她還記得自己,原來她早就認出他了。
學校裡有很多男生喜歡她,包括傳聞那個高三十班的許司光,他一眼就能看出對方的心思。
但薑小竽不喜歡任何人。
她總是在悲傷,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裡滿是痛苦。
學習是他逃離顧長春的唯一出路,這對大多數人而言都適用,他同樣想幫助她逃開讓她痛苦的事,卻忘記了她是薑小竽,不是大多數。
高考體檢那天,他跟在她身後坐上大巴車。
薑小竽臉色一直不大好,等他和大部隊從醫院出來,就見翟思文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顧屹白,薑姐出事了。”
他以為又有人欺負她。
不曾想,自那天後薑小竽徹底消失了。
他去了她在天景花園的住處,去了沈尚琪的病房,去了齊川陵園,去了實冬,去了很多地方,風裡雨裡,可他真的找不到她了。
六月氣溫有了明顯的回升。
高考結束,他收到了一個快遞署名是薑,他第一反應就是打車去了寄件點,被工作人員告知這是對方兩個月前寄存的包裹。
顧屹白坐在快遞驛站外,上身穿了件白色短袖,黑色短發有一陣沒有修剪了,劉海觸及眉眼顯得略有些長,拿著美工刀沉默地拆開快遞,裡麵是一個密封的牛皮紙袋,再打開來看,一個銀色漆麵的U盤以及幾張薄薄的紙。
快遞驛站的空調外機運作著,耳邊轟隆作響,但顧屹白此刻隻聽得到自己身體裡血脈膨脹的聲音,他怔怔地盯著眼前的文件。
是顧長春殺死白麓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