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高考,整個學校的氛圍都緊張起來。
百日誓師大會結束,教室前掛上了倒計時。
薑小竽的桌上多了很多出國相關的資料,那些外文雜誌都變成了雅思參考書。
沈尚琪最近的狀態越來越好,梅拉醫生的治療頻率從每天一次變成了每周一次,其餘時間都在外旅遊,她給薑小竽發了不少旅遊期間的照片,感慨她幸好應邀來到這裡,表達自己有多麼喜歡這個國家。
醫院護士說沈尚琪在醫院交了新朋友,是一個住在樓下病房的女孩子。
薑小竽算著日子,準備有空的時候去拜訪一趟,謝謝對方的照顧。
三月中旬,迎著早春,薑小竽走出雅思考場,身邊跟著翟思文。
翟父對翟思文的高考成績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想著既然自己女兒喜歡畫畫,不如送到外麵去好好學一學,說不定還能學出點名堂來。
因此,翟父準備讓翟思文也跟著薑小竽一起出國,不過翟思文的外語水平差一些,需要一些時間來係統學習,她參加這次考試主要是為了體驗考場氛圍。
顧屹白的腿似乎恢複了正常,起碼在他走路時看不出什麼異樣。
兩人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偶爾眼神相撞,又不約而同地錯開目光。
連翟思文都察覺到了空氣中彌漫的僵硬,並且有隨著高考的臨近變本加厲的趨勢,班長沉浸在題海中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無知無覺,獨留翟思文一人苦苦掙紮。
天氣逐漸轉暖,一中的學生大多換上了春裝校服,不少人讓朋友們在自己校服的空白處留下簽名,甚至有人鼓足勇氣敲響一班後門,來問薑小竽能不能留個簽名。
可惜薑小竽抬起那張明豔動人的臉,拒絕得毫不留情。
被拒絕的人也不氣餒。
拜托,他可是跟薑小竽講話了欸!
……
高考體檢安排在清明放假前一天。
天色陰沉,空氣中的濕度很高,雨將下未下,令人不適。
薑小竽這類準備出國的也需要進行體檢,且地點就齊川市人民醫院的旁邊。
學校統一作了安排,大巴車分批次接送高三學生到齊川市人民醫院。
薑小竽從上車起就感覺一陣沒由來的心慌。
她和翟思文坐在最後一排,雙眸緊閉靠著窗戶,臉色差得嚇人。
“薑姐,你暈車啊?”
“應該不是,”薑小竽捂住心口,感受著快得嚇人的心率,緩了一會兒道,“可能因為沒吃早餐。”
顧屹白打開前側的車窗,從書包裡拿出兩塊奶酪夾心小麵包,遞向後麵:“我帶了點吃的,要麼?等會兒體檢結束可以吃。”
薑小竽看他一眼,沒有拒絕,接了過來。
“謝謝。”
“不客氣。”
她們前排坐著顧屹白和班長,四人的位置跟教室裡彆無二致。
翟思文看著他倆之間的互動,隻覺得渾身彆扭哪哪都不對勁,但又說不上所以然。
大巴在道路上行駛,涼風從車窗吹入,薑小竽感受著迎麵的風,心口的不適感稍微好轉些許。
大巴臨近齊川市人民醫院時,車速忽然降了下來,短短五十米的距離開了將近十分鐘。
翟思文朝窗外看去,路邊站著好幾個交通指揮員,疑惑道:“怎麼會這麼多車呀,今天附近有什麼活動嗎?”
班長也在張望外麵的情況:“可能還有彆的學校的人也來體檢。”
薑小竽抬眼掃過去,“市體育館”幾個大字出現在醫院對麵的恢弘建築上,體育館最上方掛滿了紅色綢緞,清晰地印著“薑氏建材市體育館竣工儀式”。
心道,難怪。
她看了眼前麵的後腦勺,不出意外的話,顧長春估計也在這裡。
又過了半小時,大巴緩緩在指定位置停下。
因為不適,薑小竽下車後先找了個空地緩了一會兒。
翟思文擔心地拍著她的後背:“薑姐,要不休息一會兒”
班長組織同學們按學號排隊,學號是按文理分班考成績定下的,轉校生的學號默認在最後,前麵還有很多班級在排隊,班長先把體檢表格發給每個人。
薑小竽和翟思文則要去隔壁的國際旅行衛生保健中心,相比起高三生紮堆的人民醫院,她們那邊明顯少了很多人。
顧屹白拿著一瓶水到薑小竽麵前,低聲問:“喝點水嗎?”
薑小竽抬頭,接過:“謝了。”
顧屹白站在一旁:“你不舒服,要不換一天再來做體檢。”
薑小竽搖搖頭:“不了,太麻煩。”
體檢表發到了顧屹白這裡,他從班長手中接過表格,將紙對折捏在指間。
他問她:“出成績了嗎?”
薑小竽:“嗯,出了。”
“怎麼說。”
“還算可以吧。”
顧屹白點點頭,手中的紙被捏得發皺:“那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薑小竽看他一眼,隨口道:“跟國內開學時間差不多,估計八九月吧。”
顧屹白動了下唇,問:“那高考後,我們還有機會見麵嗎?”
“……”
薑小竽沒有說話,雙手插兜,不急不緩地站起身:“翟思文,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體檢吧。”
翟思文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不知自己該不該出聲。
薑小竽已經往體檢點走去:“走了。”
“哦哦,來了!”
兩人走到體檢門口,薑小竽下意識抬手撫住心口,回頭望向市體育館,總覺得今天有什麼事要發生。
翟思文問導醫台領了表格,跑過來:“薑姐,我領了表,我們填完進去查項目吧。”
“嗯。”
因為人少,她們幾乎每到一個科室就可以直接進去檢查,前前後後加起來不過四十分鐘就全部結束。
薑小竽找了個地方坐了會兒,回了幾條信息,下拉時看見顧屹白的頭像。
點進去看,他們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上次去陵園找墓那天。
等大部隊出來還需要一個小時,翟思文閒得發慌,望著對麵提議:“薑姐,我們也去體育館看看吧?”
薑小竽忽地按息屏幕,收起手機,抬頭道:“啊……”
薑建的竣工儀式搞得陣仗很大,特意請了專業主持人,現場有砸金蛋抽獎活動,吸引了很多人前往參加。
薑小竽下意識不太想去,越是靠近不安感越發凝重。
雲層黑壓壓一大片,陰沉沉的像是壓在頭頂,低得嚇人,雨勢仿佛蓄勢待發,街道邊的樹枝被風吹得晃動,發出細細簌簌的聲響。
周圍的人群開始湧動,像是地震前夕感知敏銳的動物,大批大批地朝前湧去。
薑小竽不自覺跟著人群前往,放慢腳步,有些透不過氣。
“讓一讓,讓一讓。”
交通指揮員還在原地,管理著路口的秩序。
救護車從人民醫院駛出,伴隨著刺耳的鳴笛聲飛速駛入市體育館。
翟思文目瞪口呆:“那邊出事了?不至於吧,剛完工就出事了?這多晦氣啊。”
前方黑洞洞的天空,像是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
薑小竽臉色差得厲害。
她想回去了。
然而身後湧動的人群不允許她後退,宛如大海洶湧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推到隊伍的最前方。
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嘈雜起來。
她們站在警戒線外,看到救護車停下後幾個醫護人員匆忙搬出擔架,四周是四分五裂的建材碎石散落各地,最中央一個女人躺在地上,穿著病號服,汩汩鮮血淌了一地,像是不幸被高空墜物波及。
薑小竽看了一眼有些反胃,呼吸不暢讓她被迫大口喘氣。
醫護人員將人抬上擔架,一隻骨瘦嶙峋的手從一側滑落,細細的手指沾滿血痕,指甲上貼著淺黃色的向日葵甲片。
薑小竽不可置信地盯著那隻手,視線緩緩上移,躺在擔架上的人露出一張熟悉的側臉。
怎麼可能……
怎麼會,是沈尚琪。
她不該在醫院嗎?
薑小竽瞳孔驟然收縮,渾身血液仿佛在刹那間凝結,耳邊響起一陣尖銳的爆鳴聲,讓她聽不到任何聲音,無數綿密的針正在刺穿她的神經,疼痛感從心口蔓延到四肢,整個身體都搖搖欲墜。
翟思文察覺到薑小竽的不對勁,連忙扶住她:“薑姐,你怎麼了薑姐?”
隻見下一秒,薑小竽猛地翻身躍過警戒線,朝救護車跌跌撞撞地跑過去,麵上毫無血色,嘴唇張郃不住喃呢。
防暴部隊第一時間發現薑小竽,十幾個人整合隊形將她攔下:“這位同學,這邊危險,你不能過去,你再這樣的話我們將采取強製措施。”
“讓我過去,讓我過去看看,那是我姐姐,我求求你們,出事的人是我姐姐。”她發了瘋似地想要往前,高馬尾淩亂不堪,往日明豔的臉上滿是淚痕,雙眸布滿血絲,說話語無倫次。
對麵的人恍若未聞,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屹立在她和救護車之間。
“我求求你們就這一次,我就,我看她一眼就好,我看一眼她……”
“讓我過去,求求你們。”
她眼睜睜地看著醫護人員將擔架抬上救護車駛離體育館的範圍,人群被疏散開來,薑小竽絕望地跌坐在地。
短短十米,猶如天塹。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剛剛的救護車是人民醫院的,就在對麵。
她要去。
去找沈尚琪。
周圍的人都見到了剛才的場景,不敢靠近她。
倏而,薑小竽眼前出現一雙突兀的拖鞋,不是尋常人家裡穿的款式,再往上是醫院的病號服,樣子和沈尚琪身上的有些像,胸口清晰地印著齊川市精神病院的字樣。
當她的目光觸及到那張臉時,腦海中適時響起了醫院護士的聲音:“沈小姐最近在醫院交了個朋友,是住在樓下的一個女孩子。”
林娜。
沈尚琪的新朋友,是林娜。
薑小竽在口中反複咀嚼著這個名字。
此刻,林娜居高臨下地看著薑小竽,臉上掛著近乎瘋狂的笑,嘴角咧開到令人驚恐的弧度,笑得前俯後仰,脊背控製不住地抽搐:“薑小竽,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吧。”
薑小竽腦海中最後一根弦徹底繃斷。
猛地撲了上去,一拳拳打在林娜臉上,林娜很快滿臉鮮血卻毫不抵抗。
薑建在保鏢簇擁中出現,指揮著人把薑小竽和林娜拉開。
薑建大吼:“薑小竽,你給老子清醒一點!”
她被拉開的時候,如同惡狼般狠狠地看著所有人,然而周圍人的目光甚至翟思文的臉上都出現一絲害怕。
她也害怕她。
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
腦海裡像放播放幻燈片似的不斷劃過關於沈尚琪的畫麵,到了最後又變成沈尚琪躺在陰暗巷角的樣子,像個被人丟棄的布娃娃,渾身臟汙僵硬而破敗。
她明明還答應了沈尚琪,等她病好之後要帶她去好多地方,去看高聳山峰,去看無際曠野,去吹沿海鹹濕的風,去看世界上最美的天際線。
豆大的雨點終於從頭頂落下。
她像是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眼神逐漸渙散。
……
手術結束得很快,短短一小時,院方正式發布了死亡通知。
沈尚琪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由於人民醫院聯係不到沈尚琪的親屬,他們通過精神病院確認了薑小竽的信息,並將遺體轉交給她。
薑小竽穿著一身黑衣黑褲,短暫地出現在醫院。
隨後幾天,像是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野裡,沒有人能聯係上。
院方將沈尚琪的遺物全部交給了她,幾張證件,一張銀行卡和幾本書,其間夾雜著一封信。
沈尚琪說,她委托了梅拉醫生掩蓋病情。
她早已藥石無功,不希望自己變成小竽的枷鎖。
她每天在兩個牢籠中反複掙紮。
她的精神仿佛撕裂成兩半,一半告訴她毀滅吧,毀滅之後就不用再經受折磨,一半告訴她活下去,世界上還有人在留戀她。
她日複一日地在兩種精神狀態中反複掙紮,好不容易從痛苦的精神牢籠中逃出,睜眼看向四方,卻恍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被困在這方白色的空間。
她太痛苦了。
或許終有一日會離開這個世界,但那一定是向死而生。
“小竽,束縛著你我的鎖鏈消失,去做你想做的吧,放開手腳、儘你所能去做吧!不要讓人生留下遺憾,無論你做了什麼決定,我永遠都會支持你。”
“若你去衝浪,我便是海,若你去滑翔,我就是風。”
“小竽,我自由了。接下來,該你了。”
正如沈尚琪所言,她的精神早已死去,死在那個夏夜,死在臟亂的垃圾堆,但她的□□還苟活著,活在四四方方的醫院病房裡,看了一年又一年的日出日落。
可是,沒有了鎖鏈的自己到底想做什麼呢,又能做什麼呢。
薑小竽浸在浴缸中,水緩緩沒過下巴,再是嘴唇,又來到鼻尖,最終沒過頭頂,水麵冒出一個個的氣泡。
她閉上眼睛,屏蔽世界的一切光線與聲音,連日裡紛紛亂亂的大腦終於得到片刻寧靜。
齊川市體育館竣工儀式高空墜物砸死市民的消息如同紛飛的雪花,被新聞媒體大肆報道,市體育館改建項目背後是否存在勾結關係,相關單位是否質量不過關驗收不合格,言辭犀利劍指薑氏建材和顧長春。
一時間薑氏建材股票暴跌。
薑建頂著聚光燈走到媒體麵前,向此事的相關人員懇切致歉,並且聲明已經在第一時間逮捕了肇事者——薑氏建材市場部前任總監,何維明。
薑建表示,何維明此前因個人作風問題被公司決議開除,再三向公眾保證,此次事件絕非薑氏的工程質量問題,是何維明惡意為之,他們薑氏會儘最大努力安撫受害者家屬。
嗬,家屬。
沈尚琪無親無故,哪還有什麼家屬。
而顧長春一方則沒有這麼簡單能夠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甚至還有小道消息傳言,顧長春的上一管轄範圍中因拖欠工程欠款致使承包商跳樓自殺。
正逢上頭巡視,由於輿論的負麵影響較大,顧長春暫且停職。
所有聲音被水隔絕,大腦前所未有的冷靜。
薑小竽開始思考沈尚琪究竟為什麼會出現在市體育館,這件事的背後最大利得者是誰,仿佛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這一出看上去像是前員工報複公司的意外,難道真的是一起意外嗎?
薑小竽猛地從盛滿水的浴缸中坐起,大量的水隨著她的動作從浴缸邊緣漫出,灑了一地。
濕漉漉的黑發貼著臉龐,水滴順著臉龐滑落,暗無天日地呆在這裡讓她的麵色猶如一張白紙,乍看之下宛如厲鬼。
結合前因後果,她很難不去懷疑薑建跟此事之間的關係。
不僅除掉了公司心腹大患的何總監,還消去了與她深度捆綁的沈尚琪,甚至拉下了與薑氏合作不洽的顧長春,而他薑建僅僅是聲淚俱下地一番公開表演,就撇清了所有關係。
她忽然想起幾個月前在薑建辦公室門口聽到的那一段對話,他是否想推人上台。
林娜呢,林娜被帶回了精神病院看管,她在其中又是扮演了什麼角色?
林娜渴望父愛,渴望家庭的圓滿。
倘若薑建以此為餌,讓林娜幫忙將沈尚琪從醫院裡帶出來。
薑小竽不敢想下去。
萬一事情真的像自己想的這樣,她很難保證自己會忍不住想殺了薑建。
薑小竽從浴缸中站起身。
身上的衣物吸飽水後變得沉重,隨著她的走動在地板上形成一條水路。
她在衣櫃前站定,腳邊逐漸彙聚成一攤水窪,雙手控製不住地顫抖著,撥通薑建的電話,嗓音沙啞:“是你嗎?”
“薑小竽,你在發什麼神經,我很忙。”
“沈尚琪的死跟你有關係嗎?”
“我還沒這麼空特意去對付一個神經病,知不知道網上到處都是你發瘋的視頻,老子根本處理不完!”
“真的和你無關嗎?”薑小竽語氣輕飄飄,卻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
薑建隻道:“那個神經病早該死了,不過是早一些和晚一些的區彆。薑小竽,強大的人不能有軟肋,這樣重新建立信念的機會難能可貴,你要珍惜。”
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如有天助,沈尚琪的死對他而言是個意外之喜。
儘管處理後續的事情有些麻煩,但總體來說利大於弊。
薑小竽掛斷電話。
靜默片刻後控製不住地笑出聲,眼角溢出眼淚。
多可笑啊,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卻無人在意。
薑小竽脫掉身上濕冷的衣衫,換上一襲黑色衣褲,出現在夜晚的路上如同鬼魅,一路疾馳到華府洲。
彆墅內漆黑一片,顯然主人尚未歸家。
薑小竽徑直走向書房中最隱秘的角落。
保險櫃用的是四位輪盤數字鎖,鎖麵是十多年前的老式花樣,薑小竽試了幾次密碼,都不正確。
她看向四周,這裡是薑建當年結婚時的婚房。
忽然福至心靈,嘗試了四個數字。
打開了。
薑小竽盯著數字鎖看了兩秒,隻想笑,甚至都不知道該說薑建癡情還是無情。
密碼竟然是結婚日期。
裡麵放著不少文件,大部分都是有關薑氏的,甚至薑小竽那份股權轉讓書也在其中,被壓在最底下的是一個黃色牛皮文件袋,正麵不起眼的地方寫著“顧長春”三個字。
薑小竽將文件袋拿出,沒有拆看。
她沒興趣窺探彆人的秘密,她隻想讓薑建一敗塗地。
走出彆墅後,她騎車到距離自己最近的快遞點。
填寫好收件人信息後又指定寄件時間,轉身融入黑夜中。
沈尚琪走了,她也不想繼續留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