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川的夏天總是炙熱滾燙,帶著最絢爛迷人的色彩。
包廂裡,一杯冰鎮可樂桶裡剩下零星幾顆冰塊,濕潤的水珠沿著杯壁,受到重力作用下墜,在杯底形成一個小水窪。
“薑姐,沒酒啦!”是恣意張揚、桀驁叛逆的青春。
“出去叫一下。”
“薑姐,一起去吧,你喝了不少。”
“沒事,你們玩。”是意料之外的偶遇。
薑小竽有點上頭,她一邊扶著牆一邊往外走。
包廂外的服務員不知跑去了哪,她待會兒一定要投訴,也太疏離職守了。
薑小竽腳下像是踩了團棉花,視線裡偶爾出現重影,一腳輕一腳重的,被地毯絆了一下險些跌倒。
她的脊背撞到門框,勉強穩住身形,踢了一腳地毯:“大爺的,連你也跟我有仇是不是。”
這該死的地毯差點就讓她摔一跤,她一定要好好跟這家店的經理投訴地毯,必須要換一款更好的。
而背後的門一撞就開了。
薑小竽暈乎乎地轉了個圈,模糊看到有一團人影蹲在地上,旁邊還有幾個黑影立著,她擼起袖子:“好啊,當著我的麵欺負人是吧,還欺負女孩子,看我不打死你!”
她一個掃腿揮到了擺放在矮幾上的花盆,連花帶泥地朝人飛了過去。
沈尚琪一臉見了鬼的表情,花盆擦著她的頭頂飛過,以清脆的碎裂聲作為結尾,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薑小竽一個單膝滑跪到了沈尚琪麵前,一把拉起她:“你沒事吧,我已經把人打跑了,你沒受欺負吧?”
“……”
沈尚琪沉默地低頭看著她那份被濺滿了泥巴點子的高數作業,艱難吐出:“我沒事。”
在這裡打工,難免遇到這種……發酒瘋的客人。
一回生兩回熟,薑小竽是清然常客,跟沈尚琪見得多了,自然就熟了。
起先她還覺得沈尚琪這人裝,哪有人會在酒吧做作業的,而且她總是對他們愛答不理的,這種讀書人骨子裡就是清高傲慢得很。
於是她搶了沈尚琪的作業。
沈尚琪沒有電腦,隻能先手寫論文,等回學校了再去機房打電子版文檔。
薑小竽隨意翻閱了一下沈尚琪的論文,索然無味的長篇大論,她看著都嫌累的東西居然真的有人願意去手寫。
她嘖嘖稱奇,轉眼就不知道把這份東西丟到哪了。
等一群人散夥的時候,忽然有個服務員擋在她麵前:“薑小姐,麻煩你把剛才的論文還給我。”
“論文?什麼論文?”薑小竽喝多了,早就忘記還有這茬了。
“就是你剛從我這拿走的那疊紙!你不記得了嗎!”沈尚琪著急起來。
“哦……你說那個紙啊。”薑小竽恍然大悟。
在沈尚琪急切期盼的目光下,她誠實地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沈尚琪還想追問,清然的經理走過來攔著她:“不就是一疊紙嗎,有什麼要緊的,你再寫一次不就好了,不要再惹客人生氣了,你要是繼續鬨明天起就不用來了。”
“可是——”沈尚琪不肯放棄。
她明天晚上就得要交了,這又不是電子稿哪來的備份。
夜風陣陣,吹散冷氣,帶來夏天特有的悶熱。
薑小竽揉了揉頭發,酒醒了一些,大概是難得一見的良心發現,她對經理開口:“能麻煩幫我查下監控嗎,我想起來我有重要的東西丟了。”
“您丟了什麼東西?”
“幾張紙。”
“……”
沈尚琪吸了下鼻子,憋回了眼淚:“謝謝。”
薑小竽尷尬地擺擺手:“沒事。”
沈尚琪是齊大的學生,績點一直保持著專業第一,得空了就會來清然兼職。
薑小竽後來問過她:“尚琪姐,你缺錢嗎?我可以借你的,不用利息,完也不會催你還。”
沈尚琪拒絕了這個提議。
有一天,薑小竽發現沈尚琪會彈鋼琴,雖然隻是一些非常簡單的曲子。
“尚琪姐,有一份音樂餐廳彈琴的兼職,你有沒有興趣?他們的鋼琴手這段時間請假了,所以在招人,工作環境待遇什麼的都不用擔心,時薪日結,也不會有喝醉了的客人。”
沈尚琪有些心動:“我這種水平也行嗎?他們店在哪裡?離這裡遠嗎?”
見她有興趣,薑小竽來勁了:“不遠的,離清然走路十分鐘就能到,我現在就帶你過去麵試。”
沈尚琪被拽著走:“可我什麼都還沒準備啊……!”
薑小竽回頭笑得燦爛明媚,比正午的驕陽更加熱烈,令人晃眼:“我薑小竽的人,什麼都不需要準備。走咯!”
聘用通知來的那天,薑小竽送了她一條白色的裙子,特彆適合沈尚琪。
沈尚琪問她多少錢。薑小竽隨便比了個數。
“……一千八?”
薑小竽:“尚琪姐,你想什麼呢,我隻是個學生,哪來那麼多錢啊,一百八。”
沈尚琪明顯不信,看到吊牌上薑小竽忘記撕掉的標簽一萬八,連忙想要拒收。
薑小竽擺擺手,趕緊道:“商場換季打折,尚琪姐,真的隻要一百八。”
裙子被強塞給沈尚琪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沈尚琪忙著兩份兼職,不知從哪裡聽說來了薑小竽成績差的事情,居然還有功夫天天追著薑小竽讓她學習。
如果前一天布置的作業做不完,後一天她就會像個門衛一樣,壓根不讓薑小竽進清然。
於是,那間員工休息室多了一個被迫學習的大冤種。
薑小竽十分不滿地戳著山一樣的一疊筆記本,抱怨道:“我真服了,我好心給你找工作,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能把這些東西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你也是不容易,這都是哪個年代的本子啊姐,是古董嗎?”
沈尚琪翻開其中一本:“這些是我的中考筆記本,全科目的,從今天起你跟我學,就算你的基礎再爛,至少考個高中是沒問題的。”
不得不說,沈尚琪確實是個儘職儘責的家教老師。每次批改薑小竽試卷的時候,都會寫明需要查漏補缺的知識點。
直到中考之前,那幾本本來就老舊的筆記本被人翻閱得更加破破爛爛,上麵的內容薑小竽幾乎能倒著默背下來了。
到了考試那天,薑小竽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考試居然是一件能讓人緊張的事情。
考試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有人震驚有人質疑,連薑建本人都不敢相信,可他真的沒給薑小竽花這個錢啊。
不論怎麼說,中考都結束了。
薑小竽知道結果的當下,第一反應就是要告訴沈尚琪,當電話接通的時候她又決定晚上要當麵宣布這個好消息,給她這位家教老師一個驚喜。
……
透窗而入的清冷月光下,顧屹白能看到薑小竽不住輕顫的睫毛。
“那天晚上我跟翟思文她們開了包廂,從音樂餐廳下班到清然最多一個小時就夠了,但我等了兩個半小時,十點多了還沒有看到她回來。”
薑小竽笑出了眼淚:“顧屹白,你知道我後來是在哪裡看到那條裙子的嗎?”
她想起當時令人心驚作嘔的畫麵,就控製不住的暴躁發狂。
薑小竽眯著眸,盯向黑暗中的某一處,手指死摳著手心,幾乎要把自己的手心給摳爛。
顧屹白伸手阻止薑小竽近乎自虐的動作,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另一隻手安撫著她的後背。
“在哪兒?”顧屹白聲音很輕,他幾乎能預料到後麵不幸的發生。
薑小竽這會兒盯著黑暗的虛空處靜默了很久,良久才啞著聲音道:“……在清然到音樂餐廳中間一段小路的垃圾堆裡,已經被人撕爛了。”
說到這裡,她肩胛輕顫:“我過去找到她的時候,李武亮他們幾個人,不,那幾個畜牲……就圍著趴在她身上,他們居然、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就把她給那樣毀了。我過去的時候,她甚至已經……已經沒有反應了,那群畜生卻連褲子都還舍不得提上,可那個地方沒有監控,沒有目擊證人,我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隻知道我想殺了他們,我想把他們往死了打,可是他們還沒死,我就被攔住了。”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不報警嗎,我不是想讓他們坐牢,坐牢多簡單呐,日複一日地蹲在一個小房間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自己一定會改過自新,過不了多久又出來為禍人間了,我想讓他們以最痛苦的方式活著,我要把他們送進人間地獄。”
薑小竽握著顧屹白的手抓得很用力,像是一個即將溺死的人,骨節泛白,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就算薑小竽不說當時的情景,顧屹白也能想到。
他微微低頭,借著月光看向身前蜷縮著的女孩,臉色蒼白,神情冷漠而又滿身戾氣。
明明縮在沙發上就那麼小小的一個,卻要固執地護著彆人,像極了一隻刺蝟。
顧屹白看著她隻覺得心疼得無以複加,不同於上次在醫院時看到她全身上□□無完膚,而是想把她從黑暗泥沼裡拉出來的心疼。
“她叫沈尚琪。”
“她的父母在知道她出了那種事後,第一反應是跟她斷絕聯係,因為他們覺得丟臉,她給我毫無血緣關係,可我覺得,她比薑建更像是我的親人。”
“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憑什麼偏偏是她遭遇這樣的事情。”
“我一直想,如果當初是不是再強硬一點,是不是直接塞錢給她,或者我不給她介紹工作,沒有送她那條裙子,出成績那天沒有叫她回來,也不至於讓她——”
顧屹白將人輕輕拉起來,四目相對,她的眼睫上掛著晶瑩的淚珠,他拿紙巾擦去她眼角的淚痕,口吻堅定:“薑薑,你沒有做錯。”
他又重複了一遍:“薑小竽,你沒有做錯。”
薑小竽眼眶發酸。
“薑小竽,你沒有做錯,沈尚琪也沒錯,錯的是那些人,不是你們,你們都沒有錯。”顧屹白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她一向都是堅強而勇敢的人,她隻是需要一點肯定。
“……”
薑小竽迷茫地看著眼前的人。
月光下,顧屹白和過去看上去沒有差彆,可她居然覺得有點順眼。
她的脆弱,隨著光亮被收回到陰暗的狹小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