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院長等人上前跟李老太太寒暄。
老太太年紀大了退休返聘,現在更多的時間都是在研究所裡待著,即便是秦院長親自去請,也未必有這個麵子能請得動,李春生這個名字在國內精神醫學領域絕對是響當當的存在。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了沈尚琪所在的病房對其檢查,當然真正進病房的人也就那麼幾個。
具體的前因後果已經從薑小竽那邊有所了解,李老太太從病房出來後,又翻看了看沈尚琪的病曆,眉色不禁有些凝重:“確實是棘手。”
……
沈尚琪越來越沉默了,醫護人員說她經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注意不到外界的信息,除了薑小竽以外,她一般情況下不會和任何人說話。
為了檢查,她白天被注射了鎮定劑,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床上。
薑小竽拎了把椅子坐在床邊,緊握著她的手,看著病床上麵色蒼白、毫無生氣的人。
秦院長正召集院裡的專家醫生組成特案小組,配合李老太太開沈尚琪病情的討論會議,像有李老太太這種級彆人物的會議,所有人是擠破頭也要參加的。
李老師輕輕地推門從外麵進來,看到薑小竽坐在病床旁的單薄背影,心疼這個剛剛年滿十八歲的小女孩。
外麵的醫師有人提起,關於這位沈小姐的事,全都是由薑小竽一手辦的,甚至緊急聯係人和監護人都是薑小竽。
就連他們秦院長,一開始都不知道薑小竽有朋友在自己所管轄的院區住院。
“小竽,沈小姐應該還要一兩個小時才會醒來,你先去休息會兒吧。”李老師走到薑小竽背後。
“我沒事,李老師。”
此時此刻,她在這麵對沈尚琪的時候,竟然沒有過去兩年的那種沉悶。
可能是因為,昨天她終於同人坦白了那些令人不齒而壓抑的過往,那些殘忍的真相讓她如同一枚落入水中的鵝卵石,煎熬又自責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漆黑深夜。
她隻想笑。
笑自己虛偽不堪的人性本質,以及為終於找到了宣泄口而暗自慶幸的隱秘竊喜。
她在此刻竟然覺得輕鬆。
她身為造孽者,竟覺輕鬆,多麼令人發笑的事情啊!
李老師站在一旁,她很想安慰薑小竽,但那些虛無的安慰話語來的太晚,對薑小竽而言也根本不需要。
薑小竽想救沈尚琪,可在她看來,薑小竽本身也是一個溺水待救的人。
她很想幫助她打開心結,這像是個死結,一個緊緊將她束縛在名為罪惡感的牢籠中的死結,讓她在本該稚嫩無憂的年紀,避無可避地直麵這個世界最為殘酷黑暗的一麵。
李老師最後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人,解鈴還須係鈴人,或許……隻有她能救薑小竽了。
沈尚琪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了。
她的意識還算清醒,隻是睡了太久,連說話都沒什麼力氣,大多都是氣聲。
可能是醫者身上所特有的親和力,沈尚琪並不排斥李老太太。
李老太太進來的時候她也能正常交流,談話的時候連薑小竽也被請出了房間,她像是個等待審判的囚徒,靠在牆角裡極儘沉默。
談話結束已經是兩個小時後,主要還是因為沈尚琪的身體狀況不太好,而且情緒到後來有一些不穩定,遂決定終止談話。
李老太太出來後,特案小組還需要繼續開會討論相關方案。
這一等又是過去三小時,李老師一直坐在薑小竽身邊,她知道今天的討論結果對薑小竽而言的重要程度,心裡也難免跟著緊張了起來。
“吱嘎”
辦公室的門終於被人從裡麵打開。
“小竽,你進來吧。”秦院長到走廊外叫了一聲。
薑小竽默然起身,朝那間狹小的辦公室走去。
穿著白大褂的人同她講了很久,其中夾雜著很多她聽不懂的名詞,薑小竽聽得很認真,比她以前上課聽講還認真,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話嘰嘰喳喳在耳邊,讓她頭大。
等到周圍的人終於都靜下來了,薑小竽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平靜,沒有設想中的瘋狂,而是靜得像一潭死水,池麵漂浮著渾濁不堪的水泡,墨綠色的浮藻一動不動,無甚清風,也掀不起半點漣漪。
聲音很淡地丟下一句:“我知道了。”
鵝卵石終於還是沉底了。
……
她神情恍惚地走出辦公室,好像是李老師送自己到雲景花園的,電梯要關的時候她按了幾樓也不是很清楚,全靠身體記憶行動。
走出電梯的時候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倚靠在她家門前,穿著一身休閒服,額前黑色短發有點碎亂,擋住了淺淺的傷疤。
一如既往的姿勢,清雋疏離。
顧屹白垂眸看向腕表,不知等了多久,腳邊放著的書包也彎了,看上去蔫噠噠的。
薑小竽看著他,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抽搐,視線逐漸變得朦朧模糊,竭力壓抑了一路的情緒忽然如潮水般湧動,死死咬著的後牙依稀有鬆動的跡象。
他一抬頭便看到她一副落魄頹喪的模樣,像一朵枯萎衰敗的花,愣了一下:“你怎麼了?”
“顧屹白……”薑小竽眼眶發紅,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他上前兩步,有些手足無措:“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她千辛萬苦築起的城池堡壘,那道厚厚的保護自己的城牆,此時此刻終於奔潰,化為粉碎。
薑小竽抓著他的衣服,肩頭不住抽動:“顧屹白,怎麼辦……”
“我要怎麼辦……”
“他們說她沒有求生欲望。”
“說她已經好不了了。”
薑小竽哭得幾乎快要呼吸不過氣來:“她怎麼會好不了了?怎麼會好不了了呢……”
“她明明還能跟我說話啊。”
“她還會笑,會吃飯,能認得我,她說過讓我好好學習,讓我將來考個好大學,我聽了,我都聽了,我沒有逃課,可是他們說,說她不想活了,為什麼啊,為什麼會這樣啊……”
“顧屹白,我要怎麼辦啊……”
“你教教我,要怎麼辦才好……”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才八歲,在秦家武術館。
她紮著高高的馬尾辮,眼神堅定,挑戰的對手往往是比她大好幾歲的男孩。
她那時候的武術技巧還不成熟,經常被人打趴在地上。
有一個男生,因為曾經輸過她一次,在打贏了她以後,一腳踩在她背上的泄憤。
她當時的眼神像狼,裁判還沒宣布這場比賽結束,她一個翻身,張口咬在了那人的腳脖子上,那個男生見到血,痛得哇哇大哭。
她不屑地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嘴角。
她說,真正的強者是不會在人前流眼淚的。
她有著自己的堅持和信念,獨立又堅強,層層包裹的鎧甲讓她看上去仿佛堅不可摧。
重逢後,他眼裡的薑小竽是明媚張揚的,縱然班級裡的同學們敬畏她,實際上不少人把她當成他們的保護神。
他從沒見過這樣脆弱無助的她,無論是被人重傷在巷角,或是被親生父親誤會當眾羞辱,她從來沒像此刻無助而脆弱過,看上去稍加觸碰就會儘數斷裂。
可就是這樣一個說自己永遠不會在人前流淚的人,此刻卻靠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哭得支離破碎。
兩人站在樓道走廊,廊沿的燈光安靜地籠罩在他們身上。
他不知道前因後果,隻能從她的隻言片語中進行推測。
她一定失去了某樣極其重要的東西。
他確實在安慰人這方麵缺少些許天賦,蒼白地在她背上不斷輕拍,輕語低喃:“遵循宇宙能量守恒原則,一切都會好的,薑薑。”
……
良久,薑小竽大口呼吸空氣,緩和了情緒,隻是死活不肯鬆開顧屹白的衣服,她不想讓人看到自己淒慘的模樣。
胸口的衣服都被她的眼淚浸濕,顧屹白歎了口氣,再次脫下外套蓋到她頭上:“這樣可以嗎?我不看你。”
這才得以進門。
室內一片漆黑,顧屹白的手剛摸上開關,身後就傳來了低低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不要開燈。”
顧屹白頓了一下,收回手:“好。”
他拉著薑小竽往洗手間的方向一路摸過去。
顧屹白伸手拿了條毛巾,憑著記憶裡的位置擰開水龍頭,輕輕拉開還蓋在薑小竽頭上的外套,借著透窗而來的清冷月光,將毛巾捂在薑小竽的眼睛上。
薑小竽微仰著頭。
等到毛巾漸漸變涼,顧屹白低聲開口:“好點了麼?”
“嗯。”帶著濃濃鼻音。
顧屹白盯著她毛巾下方的唇瓣看了一會兒,喉結上下滑動,默默移開視線。
他重新把毛巾過了遍熱水,再次覆蓋在她臉上。
“你來找我乾嘛?”薑小竽被捂著眼睛看不到外界,四周又靜得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顧屹白看著身前的女孩,垂眸低聲道:“不是約好了補習麼,以你的基礎,要提上來隻靠學校那點時間不夠。”
“哦,我忘記了。今天有事,忘記提前跟你說了。”
“沒事,你回來就好。”
室內一片沉寂,薑小竽靜默半晌,微張了下唇,才開口道:“我有一個朋友。”
可能是因為已經對跟李老師和李老先生講過一遍的緣故,薑小竽沒有想象中的難以啟齒。
當初告訴李老師和李老先生的故事裡,還少說了一些於她而言很重要的故事,那些她不想和彆人分享的,關於沈尚琪的故事。
“她是我初中的時候,在清然酒吧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