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條魚(1 / 1)

秦院長等人上前跟李老太太寒暄。

老太太年紀大了退休返聘,現在更多的時間都是在研究所裡待著,即便是秦院長親自去請,也未必有這個麵子能請得動,李春生這個名字在國內精神醫學領域絕對是響當當的存在。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了沈尚琪所在的病房對其檢查,當然真正進病房的人也就那麼幾個。

具體的前因後果已經從薑小竽那邊有所了解,李老太太從病房出來後,又翻看了看沈尚琪的病曆,眉色不禁有些凝重:“確實是棘手。”

……

沈尚琪越來越沉默了,醫護人員說她經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注意不到外界的信息,除了薑小竽以外,她一般情況下不會和任何人說話。

為了檢查,她白天被注射了鎮定劑,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床上。

薑小竽拎了把椅子坐在床邊,緊握著她的手,看著病床上麵色蒼白、毫無生氣的人。

秦院長正召集院裡的專家醫生組成特案小組,配合李老太太開沈尚琪病情的討論會議,像有李老太太這種級彆人物的會議,所有人是擠破頭也要參加的。

李老師輕輕地推門從外麵進來,看到薑小竽坐在病床旁的單薄背影,心疼這個剛剛年滿十八歲的小女孩。

外麵的醫師有人提起,關於這位沈小姐的事,全都是由薑小竽一手辦的,甚至緊急聯係人和監護人都是薑小竽。

就連他們秦院長,一開始都不知道薑小竽有朋友在自己所管轄的院區住院。

“小竽,沈小姐應該還要一兩個小時才會醒來,你先去休息會兒吧。”李老師走到薑小竽背後。

“我沒事,李老師。”

此時此刻,她在這麵對沈尚琪的時候,竟然沒有過去兩年的那種沉悶。

可能是因為,昨天她終於同人坦白了那些令人不齒而壓抑的過往,那些殘忍的真相讓她如同一枚落入水中的鵝卵石,煎熬又自責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漆黑深夜。

她隻想笑。

笑自己虛偽不堪的人性本質,以及為終於找到了宣泄口而暗自慶幸的隱秘竊喜。

她在此刻竟然覺得輕鬆。

她身為造孽者,竟覺輕鬆,多麼令人發笑的事情啊!

李老師站在一旁,她很想安慰薑小竽,但那些虛無的安慰話語來的太晚,對薑小竽而言也根本不需要。

薑小竽想救沈尚琪,可在她看來,薑小竽本身也是一個溺水待救的人。

她很想幫助她打開心結,這像是個死結,一個緊緊將她束縛在名為罪惡感的牢籠中的死結,讓她在本該稚嫩無憂的年紀,避無可避地直麵這個世界最為殘酷黑暗的一麵。

李老師最後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人,解鈴還須係鈴人,或許……隻有她能救薑小竽了。

沈尚琪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了。

她的意識還算清醒,隻是睡了太久,連說話都沒什麼力氣,大多都是氣聲。

可能是醫者身上所特有的親和力,沈尚琪並不排斥李老太太。

李老太太進來的時候她也能正常交流,談話的時候連薑小竽也被請出了房間,她像是個等待審判的囚徒,靠在牆角裡極儘沉默。

談話結束已經是兩個小時後,主要還是因為沈尚琪的身體狀況不太好,而且情緒到後來有一些不穩定,遂決定終止談話。

李老太太出來後,特案小組還需要繼續開會討論相關方案。

這一等又是過去三小時,李老師一直坐在薑小竽身邊,她知道今天的討論結果對薑小竽而言的重要程度,心裡也難免跟著緊張了起來。

“吱嘎”

辦公室的門終於被人從裡麵打開。

“小竽,你進來吧。”秦院長到走廊外叫了一聲。

薑小竽默然起身,朝那間狹小的辦公室走去。

穿著白大褂的人同她講了很久,其中夾雜著很多她聽不懂的名詞,薑小竽聽得很認真,比她以前上課聽講還認真,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話嘰嘰喳喳在耳邊,讓她頭大。

等到周圍的人終於都靜下來了,薑小竽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平靜,沒有設想中的瘋狂,而是靜得像一潭死水,池麵漂浮著渾濁不堪的水泡,墨綠色的浮藻一動不動,無甚清風,也掀不起半點漣漪。

聲音很淡地丟下一句:“我知道了。”

鵝卵石終於還是沉底了。

……

她神情恍惚地走出辦公室,好像是李老師送自己到雲景花園的,電梯要關的時候她按了幾樓也不是很清楚,全靠身體記憶行動。

走出電梯的時候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倚靠在她家門前,穿著一身休閒服,額前黑色短發有點碎亂,擋住了淺淺的傷疤。

一如既往的姿勢,清雋疏離。

顧屹白垂眸看向腕表,不知等了多久,腳邊放著的書包也彎了,看上去蔫噠噠的。

薑小竽看著他,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抽搐,視線逐漸變得朦朧模糊,竭力壓抑了一路的情緒忽然如潮水般湧動,死死咬著的後牙依稀有鬆動的跡象。

他一抬頭便看到她一副落魄頹喪的模樣,像一朵枯萎衰敗的花,愣了一下:“你怎麼了?”

“顧屹白……”薑小竽眼眶發紅,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他上前兩步,有些手足無措:“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她千辛萬苦築起的城池堡壘,那道厚厚的保護自己的城牆,此時此刻終於奔潰,化為粉碎。

薑小竽抓著他的衣服,肩頭不住抽動:“顧屹白,怎麼辦……”

“我要怎麼辦……”

“他們說她沒有求生欲望。”

“說她已經好不了了。”

薑小竽哭得幾乎快要呼吸不過氣來:“她怎麼會好不了了?怎麼會好不了了呢……”

“她明明還能跟我說話啊。”

“她還會笑,會吃飯,能認得我,她說過讓我好好學習,讓我將來考個好大學,我聽了,我都聽了,我沒有逃課,可是他們說,說她不想活了,為什麼啊,為什麼會這樣啊……”

“顧屹白,我要怎麼辦啊……”

“你教教我,要怎麼辦才好……”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才八歲,在秦家武術館。

她紮著高高的馬尾辮,眼神堅定,挑戰的對手往往是比她大好幾歲的男孩。

她那時候的武術技巧還不成熟,經常被人打趴在地上。

有一個男生,因為曾經輸過她一次,在打贏了她以後,一腳踩在她背上的泄憤。

她當時的眼神像狼,裁判還沒宣布這場比賽結束,她一個翻身,張口咬在了那人的腳脖子上,那個男生見到血,痛得哇哇大哭。

她不屑地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嘴角。

她說,真正的強者是不會在人前流眼淚的。

她有著自己的堅持和信念,獨立又堅強,層層包裹的鎧甲讓她看上去仿佛堅不可摧。

重逢後,他眼裡的薑小竽是明媚張揚的,縱然班級裡的同學們敬畏她,實際上不少人把她當成他們的保護神。

他從沒見過這樣脆弱無助的她,無論是被人重傷在巷角,或是被親生父親誤會當眾羞辱,她從來沒像此刻無助而脆弱過,看上去稍加觸碰就會儘數斷裂。

可就是這樣一個說自己永遠不會在人前流淚的人,此刻卻靠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哭得支離破碎。

兩人站在樓道走廊,廊沿的燈光安靜地籠罩在他們身上。

他不知道前因後果,隻能從她的隻言片語中進行推測。

她一定失去了某樣極其重要的東西。

他確實在安慰人這方麵缺少些許天賦,蒼白地在她背上不斷輕拍,輕語低喃:“遵循宇宙能量守恒原則,一切都會好的,薑薑。”

……

良久,薑小竽大口呼吸空氣,緩和了情緒,隻是死活不肯鬆開顧屹白的衣服,她不想讓人看到自己淒慘的模樣。

胸口的衣服都被她的眼淚浸濕,顧屹白歎了口氣,再次脫下外套蓋到她頭上:“這樣可以嗎?我不看你。”

這才得以進門。

室內一片漆黑,顧屹白的手剛摸上開關,身後就傳來了低低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不要開燈。”

顧屹白頓了一下,收回手:“好。”

他拉著薑小竽往洗手間的方向一路摸過去。

顧屹白伸手拿了條毛巾,憑著記憶裡的位置擰開水龍頭,輕輕拉開還蓋在薑小竽頭上的外套,借著透窗而來的清冷月光,將毛巾捂在薑小竽的眼睛上。

薑小竽微仰著頭。

等到毛巾漸漸變涼,顧屹白低聲開口:“好點了麼?”

“嗯。”帶著濃濃鼻音。

顧屹白盯著她毛巾下方的唇瓣看了一會兒,喉結上下滑動,默默移開視線。

他重新把毛巾過了遍熱水,再次覆蓋在她臉上。

“你來找我乾嘛?”薑小竽被捂著眼睛看不到外界,四周又靜得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顧屹白看著身前的女孩,垂眸低聲道:“不是約好了補習麼,以你的基礎,要提上來隻靠學校那點時間不夠。”

“哦,我忘記了。今天有事,忘記提前跟你說了。”

“沒事,你回來就好。”

室內一片沉寂,薑小竽靜默半晌,微張了下唇,才開口道:“我有一個朋友。”

可能是因為已經對跟李老師和李老先生講過一遍的緣故,薑小竽沒有想象中的難以啟齒。

當初告訴李老師和李老先生的故事裡,還少說了一些於她而言很重要的故事,那些她不想和彆人分享的,關於沈尚琪的故事。

“她是我初中的時候,在清然酒吧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