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
薑小竽破皮的傷口基本都已經結痂了,隻剩大片大片紫到發黑的瘀血還沒散,因為看起來有些恐怖,薑小竽出門前還是拿繃帶一圈一圈認認真真地纏上了,又特意穿了長袖長褲,統統遮住。
今天太陽特彆大,讓她有些煩躁。
她在下樓前就打了車,這會兒車已經到了。
“小姑娘,要去哪兒啊?”司機師傅一邊發動車一邊問向後排的薑小竽。
薑小竽報了手機尾號,靠在車椅座靠背上闔眼養神,聽到司機的話,她扯了扯嘴角,語調寡淡:“師傅你沒看見手機上的地圖?”
司機師傅摸摸鼻子,又看了眼擱在一旁的手機,上麵顯示的終點是:齊川市精神病院。
他一臉怪異地從後視鏡看了薑小竽兩眼,夾雜著幾分同情,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就有精神問題了,這可真是世事難料……
司機一番開解之情溢上心頭:“小姑娘,咱要積極麵對生活,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的,這樣吧,咱們今天相逢就說明是種緣分,你這單叔叔就不收你錢了,我有個侄子過去也有這方麵的問題,醫生說是讀書壓力太大了導致的,不過現在人也已經治好了,隻要你配合醫生好好治病——”
薑小竽扯了下唇:“師傅,你彆說話了,我的狂躁症頭一疼就想打人。”
“……”
司機師傅趕忙閉嘴。
薑小竽倚靠在車窗上,看著路邊不斷劃過的景象,麵上沒什麼表情。
等出租車到了地方,司機堅決不肯收她的錢,薑小竽扔了錢下車,拐了兩個彎熟門熟路地走到住院區的高級病房樓層。
她抬手輕敲了敲1308病房的門,裡麵傳來一聲低低的“請進”,才推開門走進去。
這是間單人病房,病床上的女人臉色蒼白的可怕,眼眸裡沒什麼生氣,靠望著病房窗外的景色。
她整個人瘦骨如柴,仿佛連呼吸都是一件讓她吃力痛苦的事。
“來啦,小竽。”
如果她不開口說話,整個房間就會靜得像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一樣,除了角落的那束還算活著的向日葵,掩映著幾許生機色彩。
薑小竽默不作聲地走到角落,把手上剛買的那束向日葵換上。
“聽護士說,你昨天又做噩夢了。”薑小竽隨手拖了把椅子,坐在病床旁看著女人。
所謂噩夢,其實是指沈尚琪的病症又發作了。
接近淩晨的時候,值班護士聽到1308傳來駭人的尖叫,好幾個醫生護士共同上前才把沈尚琪壓製住,給她注射了鎮定劑。
沈尚琪看向窗外的眼珠動了動。
她麵上挽起一點淺笑,淡得幾乎看不出,聲音很輕地開口:“是啊,他們又來了,為什麼,為什麼還是不能放過我……”
“沒來,有我在,他們不敢來。”
“沒有來過?”沈尚琪有些怔然。
“嗯,”薑小竽試著轉移話題,“尚琪姐,我今年高三了。”
“高三……嗯,高三了好,馬上就能高考了,小竽,你現在沒有逃課了吧。”
薑小竽點點頭,剝了個橘子:“沒有,我有去好好上課。”
“那就好,高考很重要的……小竽,你一定要考個好大學。”
“嗯,尚琪姐你也要快點好起來,不然我就算考上了也不能放心去。”薑小竽漫不經心道。
沈尚琪的目光移到她身上,神情放鬆了些:“不要把時間都浪費在我身上,你有自己的人生。”
薑小竽笑了笑,沒有說話,把剝乾淨的橘瓣遞給她。
沈尚琪正要接過,忽然看到了什麼似的,雙目直直地盯向床尾的方向。
過了幾秒,她一隻手死死地抓著薑小竽的手臂,唇瓣顫抖起來,兩條腿瘋狂往床尾虛空的方向蹬去,厲聲尖叫:“啊啊!是他,是他!他又來了啊!我不能讓你好過!你去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你們都去死!去死啊啊啊!!”
沈尚琪一手抓起枕頭就朝床尾的方向狠狠扔去,口中不住地尖叫。
薑小竽按住她的肩,看到床尾有幾張當紅男明星的小卡,當機立斷拍下旁邊的緊急按鈕,搖著沈尚琪:“沒有人來,尚琪姐,沒有人要殺你,人都已經被我趕走了,不會有人來傷害你了!”
沈尚琪完全聽不到薑小竽的話,兩手瘋狂抓著自己的頭發撕扯,忽然間她的力氣大的出奇,猛地推開了抓著自己的薑小竽,跌跌撞撞地往門的方向跑去,整個人蜷縮在角落,一臉驚恐地環抱著自己:“我不信我不信,你們都要殺了我,你們每個人都要殺了我,對,你們要殺我,朝我走過來了,不準朝我走過來了!!”
薑小竽拿起角落那束向日葵,忽而放在沈尚琪的麵前:“這是你喜歡的向日葵,你還記得嗎?”
沈尚琪的雙手捂著耳朵,眼睛瞪得巨大,視線被薑小竽手上的向日葵吸引,喃喃道:“葵……”
薑小竽忽然抬手一個手刀劈在沈尚琪頸處,沈尚琪眸中神光一滯,閉眼暈厥了過去。
她抿了抿唇,把沈尚琪抱到病床上。
外麵的醫生護士正好紛紛湧進來,推著一車醫療器械給沈尚琪做檢查,薑小竽雙手環臂,輕輕背靠在病房的牆上,看著醫生護士的動作,整個人周身氣壓極低。
等醫生都檢查完之後,沈尚琪的主治醫師看著病房內麵色不大好的薑小竽,猶豫了下還是上前開口道:“薑小姐,請問您待會兒有沒有空,關於病患的情況最好能交流一下。”
薑小竽低抿著唇,看向病床上雙目緊閉的沈尚琪,良久才應聲:“床尾的貼紙誰弄的?”
“貼紙?”眾人這才注意到床尾多出來的幾張小卡。
“我說過她清醒的時候,不準有任何男性相關的東西出現在她麵前,今天這個是誰負責的?”
“……”
“好像,好像是……”
“薑小姐對不起,是我,是我負責的,昨天沈小姐說病房太單調了,想要弄點裝飾,我中午布置的時候忘記這點了,我以為看到帥氣的男明星會讓沈小姐心情好點,這幾張小卡是我很喜歡的明星……薑小姐真的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護士長率先斥責道:“這麼重要的事情也是能忘記的嗎!薑小姐,我們一定會給您一個交代。”
薑小竽對此無動於衷:“換個護工。”
……
沈尚琪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了,薑小竽在床邊坐了一會兒,靜靜看著沈尚琪蒼白的麵色,神色帶著倦意以及一股濃濃的頹喪感。
約莫過了一小時,她才慢慢起身,拉開門往主治醫師的辦公室走去。
“薑小姐,您先坐吧。”主治醫師見薑小竽進來,往旁邊的椅子指了一下,然後從旁邊厚厚一疊的文件夾中抽出一本寫有“沈尚琪”名字的,翻開病情頁看了兩眼,遞給她。
“薑小姐,從沈小姐入院到現在,接受我院的治療已經有兩年了,雖然一開始的精神治療配合藥物有些成效,但是近段時間來,沈小姐的病症發作頻率越來越高,而且她的情況也越來越嚴重,經院方討論,我們建議及早開始對沈小姐進行新型心理乾預療法,但是沈小姐父母的電話也打不通……所以院方想問一下薑小姐的意思。”
薑小竽看著手中的病曆,上麵黑紙白字寫得清清楚楚,病患沈尚琪,旁邊印著她的一寸照,照片上的女孩笑靨如花,眼眸明朗,整個人像朵盛開的向日葵一樣,散發著朝氣蓬勃的活力氣息。
薑小竽閉了閉眸,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的負責人是我,一切費用都由我承擔,你們給她好好治療。”
“好的,薑小姐。”主治醫師點點頭,又說了幾句話,才起身把薑小竽送了出去。
薑小竽走後不久,主治醫師的辦公室又有一個人推門進來,狐疑地往外麵走廊儘頭的背影看了眼。
“小娜,怎麼了?”主治醫師抬頭看向自己的侄女。
“小姨,剛才出去的人是誰,我好像有點眼熟。”林娜奇怪地歪了下腦袋。
“你說薑小姐嗎,她是我們院裡一個病患的監護人。”林醫師收拾著桌上的病曆文件。
“哦……小姨,那位薑小姐監護的病患是誰啊,我能去探望探望嗎?”
林醫師收拾東西的手一頓:“小娜,院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病患隱私不準泄露。”
“哎呀,我就是好奇嘛,小姨,我真的不能去看望一下嗎?”林娜的視線偷偷看向林醫師。
林醫師言語嚴厲了些:“你是知道的,好了,不要再說了,今天在小姨這裡就算了,你隻需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這些話你出去後彆再說了。”
林娜低頭乖乖認錯,神色不明,輕聲說:“小姨,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再問了。”
……
薑小竽在醫院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心情像遠方黑壓壓的雲層,吹著冰冷的晚風,兩手懶懶地插在外套口袋中。
她摸出手機翻了一個車行的號碼。
過了兩秒,電話那頭傳來侃笑聲:“喂,薑姐,有什麼吩咐嗎?”
“把我車送過來,地址發你了。”
“行,我看到了,薑姐您等下哈。”
“嗯。”
大約過了十分鐘,一輛黑紅色山地摩托車從遠處疾馳而來,伴著極其囂張的引擎呼嘯聲。
“薑姐!”山地摩托穩穩當當地停在薑小竽麵前,車上的人拔腿下來,將另一個新的純黑色頭盔遞給薑小竽。
薑小竽接過頭盔,跨步上車,一邊戴頭盔一邊看了眼旁邊的人:“你打車回去吧,車費找我報銷。”
“好嘞,”來人摸摸鼻子,“薑姐您走好。”
薑小竽發動引擎,指節微微用力握拉,留下一陣引擎轟鳴,最終隻能看到一個遠去的背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就是漫無目的地往前。
一路往前。
前方的公路沒有路燈,就像她的人生,沒有岔道,沒有選擇,沒有目的,隻有黑暗的遠方。
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了她,萬籟俱寂。
黑紅色的山地摩托快得像一支離弦的箭在邊城公路上疾馳。
薑小竽繞著邊城公路騎了不知道多少圈,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天色已經吞沒了白光,隻剩下大片無際黑暗。
她停下車,這個位置能聽到海浪的聲音,倚靠著摩托遙遙望海岸線,兩手隨意後撐,腦袋有些放空,一幕幕過往隨著浪潮重返眼前。
她的十八歲,過得一塌糊塗。
盯著自己的掌心,這隻手,什麼也抓不住。
簡直是個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