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駕崩,舉國縞素。
千裡之外的福亭,宋墨獨自一人站在城外的鼓嶺山頂,遙望著京城的方向,那裡,已是他回不去的故園。
忽然,一件披風從身後覆上來,宋墨一動,隻見竇昭已繞到他前麵來,一邊為他係好披風,一邊道:“山上風大,當心著涼!”
宋墨微微一笑,心中溫暖熨帖,握住竇昭的手,道:“無妨。”
竇昭知道他心裡難受,言語安慰終究過於蒼白無力,便站在他身邊默默地陪著他。
宋墨複又看著遠處,道:“他和舅舅從幼時起就是好友,一起學文,一起習武,一起挨太傅的手板,長大後舅舅又一力保他登基。
當日他將那柄太傅贈送的戒尺折成兩半,一半自省,一半賜予舅舅,讓舅舅行規勸之責。
怎知經年之後,卻物是人非。舅舅赤膽忠心依舊未改,而他卻變了。是不是人隻要坐上了那個位置,就總有一天會變呢?”
竇昭無法回答宋墨的疑問,縱觀曆史,始終如一的赤誠帝王似乎寥寥無幾。
人性幽微難測,願意選擇相信的,其實都是賭徒。
贏了,皆大歡喜。輸了,零落成泥。
可不論如何選擇,隻要無愧於心,那便夠了。定國公曾經或許亦感心寒,可若重來一次,想必他還是會選擇相信吧。
宋墨仍舊自顧自地說著:“我從小不被宋宜春喜歡,他對我半點耐心也無,動輒打罵嗬斥,我從未在他處體會過半點父親之愛,是舅舅如父親般教養疼愛,彌補了我心裡的一些缺憾。
皇帝愛屋及烏,也對我關愛有加。我十三歲那年奇襲嶼島大捷,立下戰功,他來勞軍時,和舅舅一起將刻著‘忠’、‘孝’的鴛鴦雙刀賜給了我,從那天起我便立誓要秉定國軍之誌,承舅父衣缽,為國儘忠,報效皇恩。
可是,舅舅冤死,他不問青紅皂白就將蔣氏滿門問罪抄斬,我費儘心思查找證據想為舅舅平反,卻被他將人證物證一一銷毀……
帝王如此薄情寡義、恩將仇報,我又何須忠君!舅父含冤枉死,我又能於何處儘孝?不當這亂臣賊子,讓它改朝換代,我又如何能改變這一切?
太子是儲君,皇帝雖然平時甚少顯露對他的喜愛,可我看得出來,他對這位繼承人很是滿意。太子自己也將天下視為己任,一言一行隻為江山穩固,他和皇帝一條心,是不會為定國公一門去推翻他的君父的,所以最後我選了慶王。
哪知,卻成了仇人手中的刀,然後轉眼又被卸磨殺驢。
當日在萬佛寺我真的以為我會喪命於斯,此生無法再為定國公報仇,洗清他和蔣氏一門滿身的汙名了。誰道世事峰回路轉,我沒死成,一直活到今天,竟然還等到了皇帝親自為定國公平反昭雪,親自下罪己詔向天下承認他的過錯。
過去幾年我一意孤行追求的清白,不惜背負罵名也要爭的公道,竟這樣就得到了。
壽姑,這是真的嗎?為何我此刻仍舊覺得很不真實?”宋墨說著陷入了一種茫然。
竇昭明白他此刻的心神激蕩,她握住了他的手,緊緊地、用力地,試圖通過一些疼痛讓他相信,“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硯堂,你真的如願以償了。”
宋墨怔怔的目光看向了竇昭,竇昭眼中堅定和炙熱的光彩漸漸照亮了他的迷茫,驅散了他眼中的霧靄。如夢初醒般,他猛然將竇昭抱在了懷裡。
“壽姑,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竇昭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著回抱他,在他背上輕拍安慰。
宋墨知道竇昭懂他,他宋硯堂此生何其有幸,能於將死之際遇見她,她是上天憐憫賜來救贖他的珍寶,正是從遇見她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開始走上了新的軌道,一步步奔向的充滿希望的天地。
如今,大仇得報,沉冤得雪,海靖民安,又有愛人在側,他宋硯堂此生再無遺憾了。
宋墨在心中喟歎,忽然道:“壽姑,等國喪一過,我們成婚吧!”
“嗯?”竇昭聞言一驚,宋墨情緒轉換太快,她屬實沒跟上,怎麼剛才還沉湎傷情的人,突然就跳到成婚的事上了呢?
竇昭鬆開宋墨,看著他,疑惑道:“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
“我……”宋墨正要再說一遍,就聽得身後響起一道聲音。
“我聽清了,他說,他要跟你成親!”
宋墨和竇昭聞言,循聲望去,隻見一男一女站在不遠處,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們,眼裡泛著淚花。
“顧玉!”宋墨十分驚喜,牽著竇昭忙走上前。
顧玉也張開雙臂向宋墨快步走來,走到近前,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不由地淚流滿麵。與顧玉同來的景鈺公主朱容瑛,與竇昭分彆站在兩人身側,都為他們高興地紅了眼。
福亭定國公府。
竇昭、宋墨、顧玉,以及景鈺公主四人圍桌坐下,桌上擺滿了酒菜,都是宋墨特意做的。
竇昭為幾人斟酒,顧玉雙手接過,恭敬地揶揄道:
“謝謝嫂嫂!”
竇昭聽得臉一紅,先前宋墨的求婚她還沒答應呢,他這兄弟改口倒快。
宋墨聞言心中暗爽,給了顧玉一個“兄弟夠懂事兒”的眼神,在桌下悄悄給顧玉比了個大拇指。
景鈺公主沒好氣地錘了顧玉一拳,嗔怪道:“沒個正形!”
但她自己卻轉頭端起酒杯,也對竇昭恭敬笑道:“謝謝嫂嫂!”
得,這倆人都是宋墨那頭兒的了,竇昭頓時臉更紅了。
宋墨知她羞澀,怕她惱,連忙解圍,道:“公主客氣了。但是,顧玉與我情同手足,叫竇昭‘嫂嫂’是應該,怎麼公主也這麼稱呼呢?”說罷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在顧玉和公主之間來回掃過。
這下,輪到這倆人不好意思了。
顧玉看了看公主,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卻又十分高興地說:“姨母已同意我尚公主,等國喪結束,容瑛出孝期就讓我們成婚!”
宋墨竇昭聞言俱為二人高興,宋墨道:“行啊顧玉,竟然真叫你娶到我們景鈺公主了,你小子也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說著宋墨在顧玉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什麼叫‘總算是’?宋硯堂,你早知顧玉對我有意?”朱容瑛驚奇道。
顧玉也很疑惑,他自小就喜歡容瑛,可他的姨母是皇後,外祖是景國公,皇帝防備外戚,是絕對不會同意他尚公主的,所以這麼多年他從未將自己的心意在人前表露過,連跟硯堂都沒說過,“對啊,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明明從來沒說過!”
宋墨笑道:“你的心思有什麼難猜的嗎?隻怕全天下隻有你自己覺得自己隱瞞得很好,騙過了所有人吧?”說罷看了景鈺公主一眼,他又補充道:“哦不,也還是瞞過了一個人的,景鈺公主就不知道!”
這下輪到宋墨揶揄他們兩個了,說完他看了竇昭一眼,那意思擺明了就是:瞧,我給你報仇了!結果被竇昭嗔了一眼。
顧玉和朱容瑛哪顧得上管他們兩口子之間的秋波暗送,拽了宋墨一把,“你彆賣關子了,快說,你是怎麼知道的?不說我今晚睡不著!”
“就是就是,宋硯堂,本公主命令你快點說!不說今晚我就霸著嫂嫂,讓你獨守空房!”景鈺公主說罷立即挪到竇昭身邊,嬌蠻地一把摟住她,將她拉得遠了宋墨一大截。
宋墨見狀立即皺眉,看向顧玉,顧玉此時也支持景鈺公主,做出一副“我有人質在手,你還不快說”的樣子。
竇昭被他們三人的幼稚舉動逗笑了,也縱容地配合著。
宋墨無奈,舉起雙手投降,“好好好,我說我說。”他給了顧玉一個“你自求多福”的眼神,道:
“你這個家夥平日看著大大咧咧的,實際上心思比誰都細。從前宮宴的時候,因為我們都小,所以皇後每每都吩咐宮人為我們準備杏仁露,但公主卻是對杏仁過敏的,沾一點兒就會渾身起疹子,對吧,公主?”宋墨看著景鈺公主,問道。
景鈺愣愣道:“對,但你怎麼知道的?在宮裡除了我身邊貼身侍奉的宮女嬤嬤,也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我還能是怎麼知道的?這小子說的唄!他偶然撞見過你因誤食杏仁難受的樣子,後來每次宮宴都會親自檢查你桌上的飲品,囑咐人彆給你上杏仁露。”
景鈺公主心中十分感動,她從前一直以為是她身邊的人特意交代過了,卻沒想到竟是顧玉,“顧玉……”公主嬌嬌地喊了顧玉一聲,顧玉瞬間臉煞紅。
顧玉沒想到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宋墨居然還記得,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朝著公主傻笑。
宋墨接著說道:“這小子從小就喜歡你,每次見到你眼睛都發光,但又因為知道自己娶不了你,回回見過你之後就自己關起門來難受,第二天又裝出一副紈絝的樣子。
那年秋獵有人得了頭名就想跟皇上求娶你,皇上才說了一句考慮考慮,就急得他連夜搜羅了一堆那人形跡無狀不配尚主的證據遞到了皇上麵前,跪在那兒求了半天才叫皇上打消了那個念頭。然後他回去又是一夜宿醉,還是我把他從酒樓撈回去的!
他次次都表現的這麼明顯,但凡有點眼力的誰看不出來?也就你們倆都傻,一個看不破,一個覺得自己裝得好!”
宋墨的一番話令景鈺公主更看明了顧玉的心意,也慶幸自己最終能和一個滿眼都是她的人走到一起。
“硯堂,沒想到你竟然知道這麼多!”顧玉被在心上人麵前拆穿了深藏多年的情意,雖然都是他的真心,但此刻的他還是難免羞澀。
“我還知道更多,你還想聽嗎?”
“不想!”
“想!”
顧玉和景鈺公主異口同聲道。
“嗯?”景鈺公主瞪著顧玉,給了一個“你敢攔我”的眼神,顧玉立馬乖順了,景鈺滿意道:“宋硯堂,你繼續,本公主今天都要聽!”
宋墨看著顧玉一副不想又不敢反對的樣子,心裡覺得也挺好,顧玉這小子以後也有人撐腰了,那人還是他心上人,同樣也愛著他。
於是接著道:“還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