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幾時生變故,愧悔遲來猶惹憐(1 / 1)

澄平二十八年,中秋時節。

民間因這團圓佳節一片歡騰,城中的燈會早幾日便辦起來了。

但在皇宮中,卻因為皇帝病重,停掉了一眾演樂歡慶儀式,四處一片寂靜蕭瑟,唯有皇後宮中因為太子妃前不久剛誕下皇太孫而添了不少人氣。

“闔家團圓”,在如今的皇宮中沒有半點好意頭,甚至無比悲哀諷刺,它更強烈地提醒著皇帝,他們這家早就不圓了。

他隻有兩個兒子,卻在一夕之間慘死,死在了他曾經最看重的臣子手裡。

然而究其根本,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卻是他的枕邊人,他曾經那麼信任依賴的皇後。

可為什麼呢?為什麼皇後竟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她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玉熙宮,寢殿內。

皇帝病骨支離,強撐著精神靠坐在床榻上,看著萬皇後倒出幾顆丹藥,遞給他,柔聲道:“陛下初醒,服顆丹藥定定神吧!”

皇帝看了一眼丹藥,似是想要拒絕,但最終還是拿過來就著水服下了。不一會兒大概是丹藥起了作用,皇帝覺得精神振奮了一些,便道:“皇後,你坐近一些吧,我們好好說說話。”

萬皇後聞言微怔,隨即一笑,順從地坐到了榻上。

皇帝看著她,“你這樣笑起來,倒教朕想起你剛進宮時的樣子,”皇帝腦海中浮現出當年的皇後,不無懷念地說道:“那時你與朕常徹夜不休地暢談政事,有時朕都疲乏了,你卻仍然滿麵笑意,鮮活如朝陽。”

萬皇後聞言也想起了當年,卻隻覺得諷刺。

那時的她多麼情真意切啊,全心全意地崇拜著她的丈夫、忠誠地侍奉著她的主君。皇帝病重休養,是她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地替他批閱奏折,甚至不惜熬壞雙眼,就為了能使六部運轉正常,避免橫生隱患。

可結果呢?當她憂心忡忡地捧著湯藥趕到皇帝的寢殿,聽到卻是什麼?

是皇帝吩咐汪淵,等他殯天後,拿出遺詔命她殉葬,以避免武周之禍。

大明開朝以來從未有皇後殉葬的先例,而她一直真心相待的夫君竟防備她至此,不惜打破祖宗家法也要除掉她。原來,過去那麼多年的真心,竟全都錯付了!

真可笑啊,她的人生怎會如此可笑?

皇後至今仍舊記得她那天是怎樣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宮裡,一夜未眠,心死如灰。

此刻,看著那個“背叛”她的人,儘管他是皇帝,是她的丈夫,她都隻覺得惡心、憤怒、憎恨,她甚至恨不得……

但她忍住了,她微微一笑,道:“那時是臣妾不懂事。”

皇帝歎了一口氣,道:“朕當年把佑霆送給先皇後教養,又早早讓他就藩,委屈你了。你要是有什麼怨言,與朕直說無妨。”

萬皇後緩緩道:“臣妾入宮前,曾扮作男兒郎、想去參加科舉考試,卻被爹娘發現抓了回來,還挨了頓家法,跪了好些天祠堂,他們說這是牝雞司晨。可陛下從不如此,反倒經常讚許臣妾才乾,教臣妾如何處理政事,恩賜種種殊榮。陛下對臣妾,不論是為君還是為夫,都已是深恩厚德,臣妾豈會再有怨言。”

皇帝凝視著她好一會兒,麵無表情問道:“是嗎?真的無怨嗎?”

“無怨!”

“可若真的無怨的話,你為何要做下那麼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呢?”皇帝忽然發難,扯破了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層遮掩。

皇後鎮靜自若,道:“陛下說什麼呢?臣妾聽不懂!”

“哼!聽不懂?皇後才智過人,能設計冤殺定國公,讓慶王在遼東利用馬市斂財,又借銀樓拉朝臣下水,通過照顧太子妃控製了京師二十六衛,如今朝堂內外已儘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已如此聰慧,又怎會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皇帝越說越急,不由地氣血上湧,又激起了一陣咳嗽,邊咳邊說,

“皇後,夫妻一場,如今朕已是將死之人,你難道還連句真話都不願意對朕說嗎?

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咳……咳……”說罷又是一陣咳嗽,連嘴角都咳出了血絲。

萬皇後看著脆弱的皇帝,良久,憤然道:“陛下問臣妾為什麼?那陛下怎麼不想想自己當初做了什麼呢?”

“做了什麼?”皇帝疑惑,略一思索,道:“朕知道,在佑霆的事上是我對不……”

皇帝還未說完,就被萬皇後打斷,“陛下忘了前年病重時交給汪淵的遺詔了嗎?”說著萬皇後就站起身來,走到牆邊,指著牆上的《天地石壁圖》,道:“臣妾可沒忘,臣妾還知道那封遺詔如今就藏在這幅畫後麵。”

“遺詔?”皇帝看著牆上那副畫,終於想起了那封遺詔的存在,連並遺詔的內容,他驚道:“你竟知道那封遺詔?那你……”

“沒錯!陛下要將我賜死讓我殉葬我也知道,而且我早就知道了,在陛下留下這道旨意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萬皇後此時已不再勉強自己對著皇帝維持那虛情假意,她冷漠道:“就是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陛下同那些人並無不同,也打心裡覺得我是牝雞司晨。

可是每一日的白晝降臨當真是因為雄雞的呼喚嗎?

不是!

陛下尊崇道法,就該知道晝夜交替是自然法則,天道如此,絕非小小家禽可以左右,不過是恰巧給了雄雞這個機會,才使它得以坐擁唱白之功。可若此機會給了雌雞呢,焉知它不會比雄雞唱的更響?

這江山亦是如此,女子之中亦有才乾非凡之人,若換她們來執掌大權,也未必會比男子差。秦有宣太後、漢有呂後、唐有武則天、宋有章獻太後,巾幗從不讓須眉,那我朝又為何不能有一個我呢?

陛下日夜防備,就怕重現武周重現,那我偏要不如陛下所願,我就是要走上那至尊之位,讓世人再看看,我們女子亦有經天緯地之才,你們男子能做的,我們亦能做,甚至還能做的更好。”

“原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皇帝聽著皇後這一番憤慨之詞,心中大慟,至此時方才明白原來真正的禍亂之源是在他這裡。

是他,一邊愛重皇後才乾,允她乾政,又一邊因她是女子而防備她,想要賜死她,才令她心寒,將她逼上反路。

是他,心思狹隘,懷疑從幼時微末便一路相持的摯友重臣功高震主,才給了皇後可趁之機。

也是他,無視定國公冤屈,將其滿門抄斬,生生將忠心耿耿的宋墨逼到起兵謀逆。

都是他,害得夫妻離心、君臣失和、父子陰陽相隔,都是他,這一切慘劇的發生竟都是因為他啊!!!

“噗……”皇帝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人再度氣厥昏迷。

太醫幾度施針用藥,使勁渾身解數,都覺已無力回天,稱皇帝大限就在這幾日了。

三日後,皇帝病中轉醒,趁機召見了內閣的幾位大臣,君臣幾人商談近一個時辰才散。

之後,便由內閣頒下了一道震驚朝野內外的旨意。

皇帝下了一道罪己詔,稱“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言明冤殺定國公,逼反慶王宋墨都是他的過錯,親自下旨為他們平反免罪。還下令在他死後由皇太孫於靈前繼位,萬皇後垂簾聽政。

此詔一出,朝野嘩然。

萬皇後更是驚詫不已,甚至不顧儀態地衝到了玉熙宮。

“陛下,為何?”

皇帝看著萬皇後急匆匆的樣子,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女向他奔來。思緒回轉,皇帝抬了抬手,招皇後到他身邊坐下,皇帝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皇後的手,皇後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倒被皇帝牢牢握住。

“皇後,你聽朕說,自那日與你長談,朕才方知這麼多年都是朕錯了,是朕疑心慎重,失了初心,不論是對你還是對梅蓀,朕都是一邊信著又一邊防著,以致最後寒了你們的心,傷了我們之間的情。而梅蓀、佑晟、佑霆更是因為朕而慘死,是朕對不起你們。

然而人死不能複生,如今朕再有諸多懊悔也已無濟於事,所幸大限已至,不日就能去地府給他們賠罪了!

但朕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祖宗基業,若不將它妥善托付,朕死不瞑目,來日到了地府更無顏麵對先祖。

可如今太孫才剛出生,等他長成尚需時日。主少國疑,等朕一死,那些平日裡看著安分的宗室親貴必然興風作亂,這讓朕如何放心的下?

思來想去,唯有托付給你方才安心。”

萬皇後聞言不由地紅了眼眶,自當日心死,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得皇帝一句認錯,“陛下……”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又道:“你的才乾能力朕再清楚不過,從前是朕迂腐,被自古以來的教條蒙昧,欣賞你卻又怕你,便故意對你多方壓製防備。

不止朕,這世上的男子對女子皆是如此,都怕女子冒頭便不好掌控,殊不知他們怕的哪是女子強,分明是怕自己弱,教人看了臉麵過不去,但又無法全都做到強於女子,所以才想出這樣那樣的條條框框來限製女子,保護他們那可憐的尊嚴罷了。

朕知道你心中有宏圖大誌,如今便將這江山托付與你,是不得已,亦是真心。真心為朕從前的過錯做一些彌補,也是真心相信你能護好這祖宗基業。

你不是說要讓世人看看女子絕不比男子差嗎?那就放開手腳去做,光明正大地去證明自己,棄了那些旁門左道,以天下為己任,親賢遠佞,創一個太平盛世,給所有瞧不起你們女子的人看看!

同時也為天下女子都做一個表率,看看你們能不能靠自己的努力,改變這男尊女卑的世道,好讓後世如你一般的女子不再受你受過的苦!”

“陛下……”萬皇後緊緊地反握住了皇帝的手,已哭成了淚人。

“臻兒,不哭!不哭!”皇帝心疼地抬起了手,想要為她拭去眼淚,萬皇後見狀連忙湊上去,皇帝此時已無再多氣力,隻輕輕地碰到萬皇後的臉,道:“一切就都托付給你了,去做你想做的一切,去做吧……去做吧……”

說罷,皇帝的手驟然滑落,再無生息。

“陛下……”

玉溪宮寢殿內傳出萬皇後淒厲的哀嚎,殿外一眾人等紛紛跪地哀泣。

澄平二十八年八月十九,帝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