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亭望海樓。
頂樓雅間內,桌上擺滿了美味珍饈,福亭當地的幾大富商豪紳聚坐一堂。
“昨夜的火炮聲你們都聽見了嗎?我家仆從今早出去探聽消息,親眼看到青舟浦死傷慘重,一片焦土啊!”
“怪了!這月連著幾次遇襲了,去年舟島大捷,不是說可保十年內海事安平嗎?怎麼突然這月這麼不太平?”
“誰知道呢?說不準是上次根本沒打乾淨,讓倭寇春風吹又生了呢!”
“唉,不知道的彆瞎說,小心禍從口出!”
“哦哦哦,多謝老兄提醒。唉,今天府台大人突然在此處宴請我們,卻不知意欲何為,難不成是想讓我們出銀子勞軍?”
“不會吧!我可沒錢,這個月倭寇頻繁襲擾,害得我家的船沒法出海,我都一個月沒有進項了,還得給工人發工錢,都入不敷出了!”
“瞎扯,你老兄家裡那麼多產業,就一個月不出海就揭不開鍋啦?說出去誰信?”
“唉,比不上老兄你,我那些都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行了,大家都是老相識,老對手,知根知底的,就彆互相打哈哈了。還是安靜些等府台大人過來吧!”
“是是是!哎?唐家兩位兄弟怎麼今天一言不發呢……”
一門之隔的另一邊雅間。
竇昭、宋墨、周荃三人圍坐在桌前,品著香茗,默默聽著隔壁幾人的議論。
竇昭放下杯子,對周荃道:“時候差不多了,周大人,現在該您出場了!”
“好!”周荃站起整理了一下,去了隔壁。
隔壁眾人正等的百無聊賴,有人都想起身走了,這時周荃來了。
周荃雖是定國公故交,但跟那個脾氣又臭又硬的蔣梅蓀不同,他為人又長袖善舞,上任福亭以來,和各方勢力都處的不錯,誰都願意給他幾分麵子,之前定國公出事,宋墨又帶兵上京,被殺於萬佛寺,與定國公有仇的人就想趁機落井下石,也多虧了周荃出麵才彈壓下去。
今天周荃在望海樓請客,大家雖然不明就裡,但也都很給麵子地來了。
見周荃進門,眾人紛紛起身行禮。
“周大人!您來了!”
“周大人,您請上座!”
周荃跟眾人點頭回禮,走到上座坐下。
“諸位都是我福亭的巨商大賈,我福亭如今商事繁榮,百姓安居樂業,諸位也是功不可沒啊!”周荃一開口就是誇讚。
眾人聽得直皺眉頭,不知道這位府台大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忙謙遜道:
“大人過獎了,我等愧不敢當!”
“哎,各位老板才是過謙了!怎麼還站著啊?快坐下,我們坐下說話!”周荃客氣道。
眾人一聽更覺後背發涼,雖說這位大人平日裡也是這麼個說話態度,但今天讓人聽著怎麼都覺得瘮得慌!
眾人戰戰兢兢地坐下,就聽到周荃又開口道:“諸位老板,本官自認上任福亭以來勤勉庶務,教化鄉裡從未懈怠,尤其對待商事,本官更為重視,不管是對產業頗豐的各位老板還是街邊小本經營地商販,本官無不儘心竭力,為的就是讓大家多掙錢,過好日子。隻要不違國本法度,不違公序良俗,諸位的發展本官從未故意設障阻攔。我也從未有過一次明示暗示向各位索要好處,大家送上門的我也從未收過。這些,諸位認嗎?”
周荃說的都是大實話,大家沒什麼不好承認的,忙道:“當然當然,周大人是難得一見的好官,我等能有今天全都仰賴大人啊!”
“是啊!是啊!”其他人忙附和道。
卻見周荃搖了搖頭,道:“諸位這話不對!”
眾人一聽,笑容和恭維戛然而止,皆屏息凝神聽周荃接著往下說。
“諸位能有如今這份家業,並非全仰靠了我周荃,諸位真正仰靠的是定國公和他帶領的定國軍,更是靠著福亭千千萬萬勤勉勞作的百姓。
若沒有定國公帶領定國軍肅清海匪,蕩平海疆,諸位如何能借這海利之便賺的盆滿缽滿?若沒有福亭百姓於各行各業辛苦勞作,各位又何來資貨四處行銷?
所以,說到底,各位真正靠的一是定國公和定國軍,二是我福亭數萬百姓。
這些,各位又認還是不認?”
“認!當然認!周大人所言極是,小民心中素來是感念定國公的,這不,聽聞昨夜定國軍又與夜襲的敵寇殊死搏鬥,小民出門前已經吩咐人去準備治傷的藥草棉布給軍中送過去了!定國軍為保護我等民眾英勇殺敵,我等也當略儘心力。”許家瓷行的家主率先反應過來周荃那些話的意圖,連忙回應表忠心。
其他幾位大老板也都是人精,反應過來後立馬也跟著表態了,唯有唐家的兩位,還是一言未發。
周荃餘光掃了他們一眼,沒說什麼,而是低頭倒酒,然後轉而對那幾位表態的富商讚許道:“諸位有心了,這樣很好。
世人都說商人重利輕義,要我說那都是誤解,我們商戶自有自己的仁義,再愛錢也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就像那些為了錢裡通外敵、陷害忠良、置百姓於不顧的事,是決計做不出來的,對吧?”
眾人一聽,瞬間驚慌失措,連忙跪地陳情,紛紛指天誓日地證明自己身家清白,絕對沒有做過那等背國叛民的事!
笑話,他們有幾個腦袋啊,敢做這樣的事?!
“嗬!你們不敢!有人敢!唐家的二位,你們說是嗎?”周荃忽然收起了先前的和善,看著唐家兩兄弟淩厲地說道。
許是跟定國公那樣的戰場殺伐之人待久了,周荃這樣的文臣發起火來也是煞氣騰騰。
其餘眾人聞言俱是一驚,紛紛看向唐家兩兄弟,都不敢相信他們會做出這樣的事。
唐家的人這個時候終於開口了,說話的是唐家八傑之首,唐越,他也是唐家的家主。
隻見他波瀾不驚地起身,道:“府台大人慎言,我唐家在福亭發跡,幾代都生長於此,做到如今,手裡握著福亭的漕運、鹽務、礦脈,風頭無兩,怎會裡通外敵?這豈不是引狼入室,自毀根基?”
“那就要問唐老板自己了!”
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緊接著就見雅間的門被人打開,一群人衝了進來,將屋內眾人團團圍住,跪在地上的那幾個富商頓時被嚇得瑟瑟發抖,有膽大的抬頭瞟了一眼,就看見旁邊的人腰間掛著一個鐵牌,上麵赫然寫著一個“定”字。
隨後,那道聲音的主人才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自顧自地坐在了周荃的對麵,然後對還跪在地上的幾人道:
“幾位老板不必惶恐,起來吧!”
地上的幾人連忙起身,站起來才看清了眼前人是誰。
“宋墨?!”
“啊不是,是少帥?!您不是……”
宋墨轉頭看向發問的人,微微一笑十分瘮人,道:“我命大,沒死!”
“哦哦,沒死好!沒死就好!”
“吳老板覺得我沒死很好,唐老板呢?你也覺得好嗎?”
唐越擰著眉沉默,心中詫異之餘思緒萬千,大腦轉的飛快,在想怎樣才能從今日困局脫身。
忽然,餘光瞥到了自己的庶弟,唐挽。唐越心中有了計較。
“當然了,少帥能安然無恙地回來統率定國軍,保境安民,是我等之福啊!”唐越口是心非道。
“是嘛?那宋某多謝唐老板記掛了。請唐老板過來坐吧,我們談談你們唐家勾連外敵,叛國謀逆的事。”宋墨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少帥也請慎言,無憑無據地就給我們唐家扣這麼大一頂帽子,我們可擔不起啊!”唐越說罷真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無憑無據?那請唐老板看看這是什麼?”宋墨將昨夜從船上搜來的卷本遞到了唐越麵前,唐越淡定地拿起翻看,卻越看越不淡定。
唐挽就站在唐越身後,他一眼就又看到了那卷本的內容,那其中記載的全是這幾年他的長兄與敵寇海匪的暗中往來明細,錢、糧、鐵礦石,鑄造工匠,人財具有,數額之大,令人咋舌。
唐挽上前一把搶過那卷本,又細細翻了一遍,目眥欲裂地質問唐越,“大哥,你竟然真做了這等投敵叛國的事?!”
“你閉嘴!區區一個來曆不明的賬本能說明什麼?你怎知不是有人成心捏造的?!”
“哦?唐大老板不信這賬本啊?那我再給你看看彆的?”說罷宋墨朝身後打了個手勢,就有人遞上了一個盒子,裡麵也是一個賬本。
“這是你唐家各個產業的總賬目,我請人算過了,其中對應不上的虧空之數與那本賬目裡記載的數額相差無幾。
唐大老板,現在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嗎?你自家的東西總不會不認識吧?”
唐越見狀終於變了臉色,“怎麼會?你怎麼會拿到我唐家的總賬?!”話畢唐越就想到了什麼,轉過身來指著唐挽,不可置信道:“是你?!”
唐挽沒有回答,但無聲勝有聲。他看著自己的嫡兄,腦海中回想起昨夜那個突然出現在他書房的蒙麵女子。
那女子道:“唐挽,唐家二房的庶子,母親是出身青樓的藝伎,天資聰慧,深得唐老太爺和唐二老爺的喜愛,可惜兩位長者早逝,母親出身低微,唐越掌家後對你們母子很是刻薄,其他幾房的兄弟也對你們不好。你做小伏低多年,才終於得了唐越的一點信任,在唐家有了一點存在感。這些年,你過得很辛苦吧?”
“你……你是誰?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這你就彆管了,我還知道,你雖自幼受苦,但你母親將你教的很好,所以你本人和善正直,在唐家下人和雇工那裡風評很好。”
說著那女子遞給了他一個卷本,唐挽粗略一翻便立馬合上,整個人震驚不已。
“這裡麵寫的……都是真的?”唐挽不敢相信。
那女子點點頭,“是真的,從今晚繳獲的敵寇船上搜到的,同時被擒的還有一個人,是你唐家家主,你的大哥唐越身邊的心腹。”說罷,一直站在那女子身後的人將一個被五花大綁打暈過去的人踢到了唐挽麵前,唐挽就著照進來的月光湊近看了一眼,果真是他大哥身邊的人。
唐挽重重坐倒在地,一時無言以對。
“唐挽,你該知道,勾連敵寇,是叛國死罪,一旦事發,你唐家上下兩百多口一個都活不了!”那女子又道。
“那你想讓我如何?”
“我給你個機會,讓你能夠保下你唐家滿門,並且從此執掌唐家,成為唐家新的家主,你,願不願意?”那女子一字一句道。
唐挽聞言陷入沉思,那女子也並不催促,等了良久,終於聽得一句:“好!”
於是,便有了今日這番情狀。
唐越氣得反手甩了唐挽一巴掌,“混賬,吃裡爬外的東西,你是想害死唐家嗎?”
“想害死唐家的是你!”唐挽嘴角溢出鮮血,他隨手擦了一下,又駁道:“大哥你當日與外敵勾連時就沒想過一旦事發,唐家滿門皆是極刑之罪嗎?”
“你懂什麼?!我都是為了唐家好!”
“荒謬!為了唐家好就把唐家送上斷頭台嗎?唐越,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今日,我就要替唐家清理門戶!”說罷,唐挽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趁唐越還沒反應過來就刺入他的胸膛,死不瞑目。
唐越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是敗於這個從小都被自己拿捏控製的庶弟手中的,早知道當年就該將他們母子都趕出去,但到如今他已然沒有機會了。
屋中驟然發生的變故無不令其餘富商膽寒,他們眼看著唐挽殺了唐越,又要看著唐挽跪在宋墨身前請罪,而宋墨則“寬宏大量”地高高拿起,輕輕放下,說這是唐家家事,隻要以後唐家謹守本分,不再做出這等悖逆之事,他宋墨可以既往不咎!而唐挽也向宋墨起誓,此等情況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且唐家上下,今後唯宋墨馬首是瞻。
事到如今,眾富商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他們福亭的府台大人聯合死而複生的定國軍少帥給他們這些人擺了一出鴻門宴啊!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而今天這場鴻門宴,成了沛公的,恐怕不隻是唐家,還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