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曆日,寒儘不知年。明明僅僅月餘,卻恍如隔世一般。”
“是啊,世事變幻莫測,如今已然天翻地覆。硯堂,你欲何去何從呢?”
此二人正是從萬佛寺死裡逃生歸來的宋墨和竇昭,他們改換形容,喬裝進城,在一茶鋪前聽來了這月餘京中的變化,不由地唏噓。
當日,太子撞刀自裁,血濺東宮,因著他臨死前那句“宋墨,本宮可憐你。我是輸了,可你也將一敗塗地。”宋墨意識到,自己可能報錯了仇。雖然陸鳴說敗軍之將,不必聽信,但宋墨到底存了一分疑慮和善念,命人將原本要屠殺殆儘的東宮臣屬和婦孺關了起來。
他帶兵進宮向皇帝討要說法,卻被慶王派來的汪格攔下。慶王明知他起兵助他隻是為了得到一個真相,為了給定國軍和蔣氏一門雪冤,卻偏偏攔著不讓他見皇帝,那時他便知太子死前所言非虛。
細細想來,太子身為儲君,已將皇位視為己物,一言一行為的都是江山永固,而且他雖然桀驁,但向來清能有容,仁能善斷。定國公又一心為國,護衛海疆十五年,東南海疆有他坐鎮,海靖民安。太子是瘋了才會自斷臂膀。
而皇帝又隻有太子和慶王兩個兒子,慶王要謀反,自然要先斬斷皇帝和太子的羽翼,與皇帝交情甚篤,又掌重兵,軍功赫赫的定國公勢必首當其衝。
可恨他宋墨自恃才高,卻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糊裡糊塗成了仇人的馬前卒。
不過,想把他宋墨當棋子,那人也得壓得住棋盤才行,否則,就休怪他宋墨要掀了這盤棋!
果然,他給了慶王機會分辯,隻要慶王如約前來,未嘗沒有一線生機,但他卻是往西山行宮去了,那就彆怪他不留情麵了!
慶王一死,他的仇才真的是報了一半了。
而另一半,還在那巍巍皇宮裡,纏綿病榻,恐將大行。
皇帝病間轉醒,得知自己一夕之間連喪兩子,江山後繼無人,哀慟之下再度昏厥。
萬皇後趁機把持朝政,將身懷六甲的太子妃接入宮中親自照料,京師親軍二十六衛皆是太子一黨,因此投鼠忌器,不得不聽命於萬皇後。一時間,整座京城,朝野上下,宮禁內外,已然全在萬皇後控製之下。
“現下想要進宮麵聖已經不可能了,為今之計,隻能先去我在京中所設的暗樁,召集京中定國軍殘部,再做打算了。”宋墨思索之後答道。
竇昭點點頭,讚同道:“嗯,眼下也隻能這樣了。”
“那……壽姑你呢?你是想回濟寧侯府,還是城西竇家呢?”宋墨看著竇昭,小心翼翼地問,心裡很怕她說出自己不想聽的答案。
卻見竇昭苦笑一聲,道:“這兩個地方,如今哪個還值得我留戀呢?
那濟寧侯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魏廷瑜更是不堪托付的涼薄之人,我與他早無半絲情分。況且他當日汙蔑你我,要致我二人於死地,他自己懦弱一生未曾見過刀兵,那日被嚇破了膽臥床不起,卻還記得昭告天下是我私奔被誅,要和我撇清關係,這樣的人這樣的家還有何可要的!
竇家雖是我的娘家,可我出事,他們既不問生死,也不查真相,直接將我驅逐出族,從族譜除名,至親視我為全族恥辱,將我拋棄,我又何必非要回去!”
“壽姑,對不起,若非因為我……”宋墨心中滿是愧疚,終究是他將她帶入萬佛寺,拉入這一攤血汙之中。
竇昭搖搖頭,道:“硯堂,你不必自責,不是你的錯。無論是濟寧侯府還是城西竇家,他們本就是自私涼薄之輩,隻是因你我的相遇讓他們更快地暴露出了本性而已。
我從小學習針織女紅,管賬理財,打點上下,操持家業,熟讀《女誡》,將三從四德刻進骨血,就為了做個好女兒,好妻子,可結果呢?我得到了什麼?我隻得到了一具病體殘軀,與數不儘的背叛、羞辱、拋棄,一生錯付。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仔細想來,從前竟未有一刻由得了我做主。從竇家到濟寧侯府,不過是從一個籠子換到了另一個籠子而已。
如今沒了正好,從前的竇昭已死,雖然身負汙名,但那又如何?天地遼闊,小小京城的汙名就像個噴嚏,剛打出來就被風吹走了。
既然上天賜我機緣,治我沉屙,讓我重獲新生,我當然要好好珍惜,舍掉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儘情暢遊這廣闊天地!
我竇昭,從此要做自己的主,為自己而活!”
“好!竇昭,我支持你!”
京城廣和樓。
台上伶人在咿呀唱和,唱到精彩之處,台下看客紛紛拍手叫好。
竇昭跟著宋墨扮成看客從廣和樓正門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宋墨跟迎上來的小廝附耳還說了幾句,小廝聞言瞬間眼睛一亮,泛起淚光,隨後便帶著他們一路進了後院。
“將軍在此稍等,屬下這就去找嚴將軍和陸將軍過來。”原來這小廝竟是定國軍中之人。
“沒想到這廣和樓竟是你的產業,你將定國軍中之人藏在這裡還真是……膽大包天!”竇昭歎道。
“所謂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正是散在人群裡才不容易被人發現。
廣和樓是我幾年前以他人名義買下的,就是看中它人來人往不惹眼,且其中不乏朝中達官貴人,方便探聽消息。
再加上它經營狀況很好,獲利頗豐,定國軍中有很多烈士遺屬,朝廷忌憚舅舅,四處掣肘,連給陣亡將士的撫恤金都要克扣,舅舅每每不忍,總是自行墊付,我也想替他分擔一些。”說到定國公蔣梅蓀,宋墨總是忍不住傷心,他舅舅那麼好的人,卻落得那樣的下場,教他怎能不恨?
竇昭很能理解宋墨的心情,從前還在內宅時就常聽聞定國公忠勇,護衛海疆十數年如一日,治軍嚴明,屢戰屢勝,令東南沿海免受倭寇滋擾,百姓無不稱頌。這樣的忠臣良將沒有犧牲在與敵寇廝殺的戰場,卻死於帝王猜忌與小人陰謀,被扣上一頂謀逆的帽子未及分辯就被闔族抄斬,一朝重臣竟如此隕落,怎能不令人心寒?
她一內宅婦人驟聞此事時都難以接受,更何況宋墨呢?
定國公雖是宋墨的舅父,但更勝親父,是他一手將宋墨培養長大,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傳他武藝兵法,帶他上陣殺敵,教他守土衛民。宋墨的一言一行無一離得開定國公的教導。在宋墨心裡,定國公是忠臣良將,是慈父嚴師,更是榜樣,是豐碑。一朝轟然倒塌,對他的打擊可想而知。
竇昭握上宋墨的手,輕輕拍了拍,安慰道:“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定國公愛兵如子,言傳身教,硯堂,如今你已長成與他一樣的人了,甚至於,你就是他。你在,定國公之誌就不滅,定國軍就不散,東南邊民的守護神就不倒。宋墨,答應我,莫要一直沉湎於仇恨,自傷自苦,好嗎?”
“壽姑……”宋墨此時已是淚流滿麵,看向竇昭的眼神寫滿了脆弱。
竇昭心疼不忍,正要再說些什麼,就聽得門外有人匆匆而來,步履厚重。
竇昭連忙放開宋墨的手,宋墨也迅速站起轉身,擦掉了滿臉淚痕,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來人十分焦急,顧不上什麼敲門的禮數,直接推門而入。
看見堂中身體康健,神采奕奕的主將,嚴朝卿和陸爭不禁熱淚盈眶,屈膝跪拜,連連感歎老天有眼,定國公保佑。
宋墨忙上前扶起二人,也忍不住又紅了眼,他強忍淚意,道:“哭什麼,我大難不死,你們該為我高興。”
“對對,該高興!該高興!屬下這就是高興的,看到將軍你平安無虞,屬下真的太高興了,我們定國軍的主心骨回來了啊!”嚴朝卿擦著眼淚,笑道。
宋墨點點頭,看向陸爭,這個比他小幾歲,從小就跟在他身邊,一向沉穩的親衛哭得更厲害,宋墨一把抹了他的眼淚,拍了一下他的頭,道:“好了,陸爭,我好好的呢,怎麼哭成這樣,連陸鳴都比你強。”說罷向他身後看了一下,見沒有陸鳴的身影,就問道:“陸鳴呢?”
“陸鳴,陸鳴他……”陸爭沒有說完,但宋墨看他神色就什麼都明白了。
宋墨心中陣痛,一把拉過陸爭抱住,歉疚道:“陸爭,終有一天,我們一定會為陸鳴,為所有定國軍死難將士報仇的。”
陸爭重重點頭,擦乾了眼淚。
待到三人情緒平複,嚴朝卿和陸爭才注意到屋中還有一女子。
“將軍,這位是……”嚴朝卿當日被宋墨安排到了西山行宮,他沒見過竇昭。
不過因為竇昭有稍加改換形容,見過她的陸爭也隻覺得有些眼熟,卻沒想起她究竟是誰。
宋墨抬手介紹道:“這位是竇昭竇小姐。”
“哦,原來是你,你是那日我們在萬佛寺外救下的濟寧侯夫人,竇家四小姐!”陸爭恍然大悟道。
竇昭微微點頭,笑道:“陸將軍好記性,不過身為濟寧侯夫人、竇家四小姐的竇昭早已死於那日的風雪中了,如今我隻是竇昭而已。陸將軍直呼我名字就好。”
陸爭聞言看了宋墨一眼,隻見宋墨嘴角輕揚,難得一見的柔和目光全放在了竇昭身上,就知道他肯定不能如她所說那般直呼其名,於是恭敬抱拳一揖,道:“竇小姐說笑了,方才在下是失禮,還請小姐海涵。”
“陸將軍言重了。”
幾人的對話嚴朝卿聽得一頭霧水,還想追問解惑,卻被陸爭拽了一把打斷了。
“將軍,我們接下來作何打算啊?”陸爭問。
宋墨看了一眼竇昭,隻見她目光中滿是支持與肯定,於是對陸爭和嚴朝卿道:“整合京城剩餘兵力,我們回福亭去。”
“回福亭?這是為何?我們的仇不報了嗎?”嚴朝卿激動地問。
“仇當然要報,公道也必須要討。隻是從眼下的局勢看,我們繼續逗留京城已是無用。太子和慶王已死,皇帝病重,萬皇後把持朝政,我們想要名正言順讓皇帝為定國公與蔣氏一族平反已經不可能了。況且朝局紛亂,我們又耗在京城,東南無人,恐有外敵趁虛而入。
皇帝不仁,我們反他,這沒什麼好說的,但沿海百姓終究無辜,我們定國軍可以不忠君,但不能不愛民。守土衛民對定國軍來說是責任,是本分,無論何時都不能忘記。
我們回福亭去,據守一方,一邊鎮守海疆,一邊發展壯大,我已做了亂臣賊子,不介意再做一個割據自守的海邊霸主。
我要讓朝野上下都無法忽視我們的功績,難以忘記我們的冤屈,不敢看輕我們的實力,將來有一日我要讓他們自己乖乖地把公道送到我們手上。”
宋墨在這兩位心腹麵前毫不掩飾自己的蓬勃野心,這無異於給他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陸爭和嚴朝卿聞言也為之振奮,抱拳齊聲應道:“是,屬下這就去安排,我們回福亭。”
說罷,二人便離開了。
屋內又隻剩下了宋墨和竇昭二人,宋墨決定回福亭並未與竇昭商量,他直覺竇昭一定不會反對,反而會很支持。事實也確實如此,但宋墨心裡卻升起了一些不安。
“壽姑,你……”宋墨說過支持竇昭今後為她自己而活,儘情暢遊天地,但這就意味著他們從此就要分開了,宋墨不想……
“聽說沿海風光無限,我自小長在京師,最遠也隻去過貞定,還沒見過大海呢,不知宋將軍可否帶我一程,讓我去見識見識漁歌唱晚,遠洋遼闊?”竇昭看著宋墨,笑意盈盈道。
宋墨聞言十分驚喜,忙應道:“可以,可以,當然可以。等到了福亭我親自為你做向導,必教你不虛此行。”
竇昭點點頭,道:“好!將軍這話我可記下了,到時可彆推脫抵賴。”
“不會的!不會的!”
“對了,還有一事……”竇昭忽然擰眉,裝作愁苦的樣子。
宋墨一瞧就急了,生怕竇昭因此反悔,隨他南行之事有什麼變數,忙問:“怎麼了?”
竇昭道:“將軍,我現在身無長物,這一路可要靠你接濟養活了,你可彆嫌我吃得太多啊!”
竇昭說話大喘氣,著實把宋墨下了一跳,看著竇昭目中高揚的狡黠與得意,宋墨這才反應過來她是故意在逗他。
他無奈地笑了,縱容道:“竇小姐說哪裡的話,宋某財大氣粗得很,彆說養竇小姐一個了,養一百個一千個都沒問題!”
“哇,宋將軍好厲害啊!”
“竇小姐智如諸葛,也不遑多讓。”
“哈哈,宋將軍過獎啦~”
“彼此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