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佛寺後山石窟。
陳嘉勉力支撐起身子,再次撿起刀殺向宋墨,趁宋墨與他人纏鬥時,一刀刺入宋墨腰間。
宋墨驚愕之餘口吐鮮血,隨即被陳嘉一腳踹開,宋墨趁勢揮動長槍,槍尖劃過陳嘉的脖子,鮮血登時噴湧而出,陳嘉條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後倒在了血泊之中。
宋墨因傷脫力,長槍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自己也踉蹌著後退幾步,捂著傷口坐倒在地上。
竇昭見狀忙上前用手帕捂住他的腹部的傷處,手帕很快被鮮血浸染。
竇昭自責地紅了眼,解釋道:“將軍?!我實不知魏廷瑜所為……”
宋墨苦笑道:“我身中劇毒命數將儘,隻恨死前無法為定國公昭雪,反倒連累你身負汙名,枉送性命。”
竇昭連連搖頭,哭道:“不,昨夜在田郊,是將軍救我性命,是我連累了將軍。走,我帶你離開。”說罷將宋墨艱難扶起,兩人攙扶著走了幾步便看見倒在一旁性命垂危的圓通。
“圓通!”
“圓通大師!”
兩人疾步走到圓通身邊,隻見圓通撐著一口氣在靠著的佛像底座空隙中一番摸索,觸動了一個隱秘的機關,石窟儘頭的書架自動打開,出現一個碩大的鏡門,鏡內燭火搖曳。
圓通指著鏡門,有氣無力道:“走!走!那兒……”
“我們一起走……”竇昭不願拋下圓通,抓著他的胳膊道。
圓通拒絕,虛弱道:“我不重要。凶中藏吉,互為因果,天機靠你們改變了,快走!快走!”
“他們在那兒呢!抓住他們!快!”更多的緝影衛衝進了進來。
圓通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按下了另一道機關,隻見石窟入口處突然爆炸,正衝進來的緝影衛被炸飛,霎時間哀嚎四起,炸裂的石塊滾落死死地堵住了入口。
情急之下宋墨與竇昭互相攙扶,艱難地往鏡門走去。行至鏡門前,竇昭忽然警覺,往宋墨身後一看。
佛窟入口處,率先進入躲過爆炸的汪格已然挽弓搭箭對準宋墨,他的麵容隱於鬥篷下、難辨容顏,搭弓的手腕卻赫然露出一個獵鷹刺青。
“小心!”竇昭剛驚叫出聲,那人的長箭已脫弦而出,朝二人襲來。
宋墨耳朵一動,敏銳回身拋出袖中骨笛,然後攬著竇昭往旁邊一翻。
骨笛將汪格穿喉而殺,同時,長箭也貫穿宋墨的肩膀,釘在了鏡門旁的書架上。
二人滾落一旁,宋墨極力護著竇昭,落地時下意識地將自己墊在了她身下。
竇昭聽著他的悶哼,連忙抬頭,隻見宋墨肩頭的血洞汨汨流血,她趕緊扯起自己披風按了上去,“將軍,你怎麼樣?”
宋墨在竇昭背上輕輕拍了一下,道:“我沒事,麻煩四小姐先扶我起來。”
竇昭這才意識到自己還趴在宋墨身上,但也顧不上羞澀或尷尬,她連忙起身,將宋墨扶了起來,“怎麼樣?將軍,你還能走嗎?”
宋墨微微點頭,儘力振作,道:“可以,我們走。”
“好!”竇昭將宋墨沒受傷的胳膊架在自己身上,扶著他再次一步步走向了鏡門。
二人穿過鏡門,卻見是另一番天地。
鏡門在二人身後緩緩閉合,將此間與外界徹底隔絕。
竇昭打量著鏡門後的這個密室,入目皆是一排排高聳的書架,密室之大,藏書之豐遠非外間石窟可比。
“想來這是萬佛寺的藏經室吧!將軍,那後麵有張木榻,我扶你過去坐下。”竇昭一邊說一邊架著宋墨向後麵走,她想先把宋墨放下,給他處理一下傷口,然後她再去找出口。
然而話說出口卻沒聽到回應,竇昭扭頭看向宋墨,隻見宋墨臉色蒼白,眼睛微閉,呼吸漸弱,雖意識仍在,擰著眉頭想要振作,但實在傷勢過重,他已無一絲氣力回應竇昭,最終無法支撐暈倒在竇昭身上。
“將軍!將軍!”竇昭焦急呼喚。
夢境中,
宋墨走在一片昏暗之地,四周大霧彌漫,伸手不見五指,他四處奔走卻始終走不出去。
“將軍?!將軍?!”
忽然,宋墨聽到有一人在喚他,還是一女子的聲音,好像有點熟悉。
是誰呢?
宋墨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去,竟奇跡般地走出了那片霧淵,眼前光明乍現。
“將軍!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宋墨一睜眼就看到一女子在自己身邊,麵色欣喜,不由地愣怔了片刻,待神思歸位方才記起此人是他先前救下的竇四小姐。
“四小姐……”宋墨甫一出聲,便覺喉如刀絞,一陣劇痛。
竇昭見狀忙倒了水過來,將他輕輕扶起,喂給他喝,宋墨就勢將水一飲而儘,隨著清泉入腹,靈台越發清明,宋墨意識到自己正躺在竇四小姐懷裡,頓感尷尬,忙不動聲色地躺回了床上。
竇昭放了水杯,回身便關切道:“將軍,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宋墨道:“我感覺好多了,多謝四小姐照料。”
竇昭聞言放心了一些,才道:“將軍不必如此客氣,將軍幾次救我性命,恩同再造,我不過對將軍照料一二,都是應該的。”
又道:“將軍餓不餓?我煮了粥,拿來與將軍用一些吧?”
“粥?”宋墨疑惑:“這裡怎麼會有粥?”
說著他環顧四周,打量了一番,發現他們二人正身處一處木屋之中,屋內各種器物一應俱全,似是有人長居之所。可是,不應該啊,他們不是在萬佛寺後山的密室裡嗎?
“這是哪裡?”
竇昭道:“這裡還是萬佛寺後山,不過我們此刻並不在那鏡門後的密室裡。”
宋墨越發疑惑不解,竇昭一邊起身拿來了粥,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那日將軍昏厥之後,我草草為將軍包紮了傷口,便去尋找出路,想著圓通大師既然為我們指路此處,那必然會有出口。果真皇天不負,讓我找見了一處機關,按下之後石壁上出現了一扇小門,其後隱約有光,但僅容一人躬身通過,我帶著你複行數十步之後才得豁然開朗。
這裡竟是一處風景絕佳的溪穀,建有這一間木屋,雖有蒙塵,但生活用具一應俱全,屋外還有一片藥圃,想來應是哪位世外高人隱居之處,隻是高人如今不在,倒教我二人得以暫藏。
來,喝粥!”說著竇昭舀了一匙粥喂到宋墨嘴邊,舉止坦蕩自然,絲毫未覺不妥。
倒是宋墨有些扭捏,自己掙紮著坐了起來,接過粥碗慢慢喝著,熱粥淌入腸胃,方覺自己真的又活過來了。
竇昭倒沒有注意到宋墨的異樣,見他喝完,接過粥碗,順手就遞上了帕子,示意他擦擦嘴角。
宋墨隻得從善如流,接著問道:“那我們在此幾天了?”
“七天。”
“竟然已經七天了,外界說不定已經天翻地覆了。”宋墨歎道:“可惜我命不久矣,冤仇終究無法得報。”
“將軍何故如此喪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當下要緊的是養好身體,才能再圖來日。”
宋墨苦笑一聲,聲音淒惶,道:“沒有來日了,我身中劇毒,且時日久遠,又無解藥,餘下的日子隻剩等死罷了。”
“誰說沒有解藥的?”竇昭突然駁道。
宋墨聞言先是一驚,隨即又覺得竇昭可能是想安慰他,才說出這樣的話來寬他的心。
卻沒想到,竇昭並沒有說謊。
隻見她又起身從堂中的桌上拿過一個盒子,打開一看,竟是一朵碩大的靈芝,與一般靈芝不同的是,它上麵有著星星點點的白色絨毛,看上去就像落了一層細雪一般。
“此物名叫雪靈芝,《博物誌》記載,它生長於遼東的長白雪山深處,需費數年才能長成,采摘亦十分不易,唯有萬裡挑一的采芝人曆經艱險才能帶回這麼一朵,因此在世上已絕跡百年。”竇昭慢慢解釋道。
“你身上所中之毒,名為怨憎會,乃人間劇毒,中毒者初時毫無異常,脈象也與常人無異,但時日一久便會生出白發,若再心生怨憎就會加速毒素蔓延,待到滿頭白發時便是回天無力了。”
“然而世間萬物俱是相生相克,這雪靈芝正是怨憎會的克星。”
宋墨眼裡升起一絲希冀,顫聲問道:“你的意思是……我的毒能解了?”
竇昭笑意盈盈,重重點頭,“沒錯,能解。”
宋墨看著竇昭的笑容,也忍不住開懷,心裡將滿天神佛謝了個遍,感歎天無絕人之路。
“可是這萬佛寺為什麼會有雪靈芝呢?”宋墨又問。
“昔年太宗皇帝為了登上皇位,血洗京師,之後為了超度死者敕建了這座佛寺。再後來太宗北征遼東,偶然得了這朵雪靈芝,知道它是救命聖物,於是就將它賜予了萬佛寺保管供奉,以求福蔭萬民。”
“原來如此。”宋墨由衷讚歎道:“四小姐博聞強識,無所不知,宋某佩服!”
竇昭笑道:“哪裡是我知道的多啊,這不是書上都寫了嗎?”說著拿過一本誌書,書中所記正是萬佛寺的曆史沿革。
宋墨接過翻看,他向來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不消片刻便將那本書看完了。
合上書,宋墨心中一片苦澀,“太宗昔年為私欲濫殺,又因愧悔建這佛寺,為福澤萬民賜下雪靈芝,最後倒便宜了我這亂臣賊子。若太宗在天有靈,看到他辛苦得來的靈藥到頭來卻救了殺他子孫的人,不知會不會後悔?”
竇昭正在桌邊整理藥材,聞言頓了頓,道:“人死如燈滅,太宗早已魂歸天地,哪有機會顧他後世子孫?世人求神拜佛,禱告先祖也不過是為了求一份心裡安慰罷了。將軍出身行伍,曆經大小數戰,看遍生死,竟也信這些神鬼之說嗎?況且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哪怕身處絕境,也當奮力一搏求個結果,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不到終局,焉知人不能勝天?”
宋墨聞言恍然大悟,是他想窄了,落子無悔,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條路,自當竭力求一個結果,猶豫不決怎麼對得起冤死的定國公與蔣氏一族,怎麼對得起那些隨他賭上身家的士兵,又怎麼對得起自己。
宋墨看著那翻撿藥材的瘦弱身姿,深感老天終究待他不薄,在他窮途末路之際讓他遇到了一個懂他的人。
圓通死前說他和這位竇四小姐是“凶中藏吉,互為因果”,或許真的不是戲言。
“四小姐說的對,宋墨受教了。”宋墨衝著竇昭抱拳一揖,笑道:“四小姐,還有粥嗎?我還想再吃一點。”
竇昭見他此時是真的重燃生機了,十分高興,忙起身為他又盛了一碗粥。
“將軍想明白就好。也彆叫我四小姐、四小姐的了,我單名一個昭字,昭昭日月的昭,將軍喚我竇昭就好。”竇昭笑著將粥遞給宋墨。
宋墨雙手接過,也道:“那四小姐也彆一口一個將軍的叫我了,我表字硯堂,四小姐直呼即可,或者就叫宋墨也行。”
“好!”竇昭也不扭捏,鄭重道:“宋墨,你傷勢尚未痊愈,還需靜養,往事已矣,多思無益。我已經在想辦法為你調配解藥了,等你傷好後就給你解毒,不管你有多少未竟之誌,都得等身體康健之後才能細細圖謀,你懂嗎?”
宋墨當然明白竇昭的意思,鄭重點頭,道:“我明白的,放心吧,竇昭。”
半月後。
宋墨雖然身中劇毒,但從小從軍,身體底子極好,腰傷與肩傷好得極快,竇昭每每為他換藥,都忍不住為他的傷口痊愈速度之快而驚歎。
這日竇昭再次為他肩上的傷口換藥,看著結痂處已長出泛紅的新肉,十分滿意,道:“你這傷養得很不錯,我看今晚就能開始解毒了。”
竇昭一邊為宋墨包紮一邊與他說話,溫熱的氣息落在宋墨光裸的肩上,宋墨再一次不爭氣地臉紅了,耳朵更是紅得像要滴血一樣。
竇昭已經見怪不怪了,不過想到傳聞中欺男霸女、夜夜笙歌的宋墨大魔頭竟然還是個不通情事的生瓜蛋子,竇昭還是忍不住想笑。
“壽姑,我勸你最好彆笑。”宋墨一看就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咬牙切齒”地威脅道。
“好好好,我不笑!這沒什麼可笑的,真的!”竇昭語氣認真,但眉眼間溢出來的笑意怎麼看都不像她說的那樣。不過她也不敢太過放肆,因為這“大魔頭”是真的不好惹,她已經吃過苦頭了,可不敢再撩虎須了。
竇昭抿著嘴深吸一口氣,正色道:“說正經的,硯堂,雖說我久病成醫,但於醫術終歸隻知點皮毛,儘管在那間藏書室裡找到了用雪靈芝調配解藥的方法,這些時日也做了諸多準備和試驗,但我仍舊不敢保證萬無一失。硯堂,你真的要賭嗎?”
“壽姑,”宋墨喚了竇昭一聲,拉過她的手腕,鄭重道:“人固有一死,無非早晚而已。我本就是將死之人,若賭輸了,不過是死得早點兒,可若賭贏了,便是新生,我就有更多機會做我想做之事,護我想護之人。這賭局實在劃算得很,我想賭,我也敢賭。”
“況且,竇昭,我相信你!”宋墨擲地有聲的一句話神奇地安撫了竇昭心裡的不安。
當晚,宋墨毫不猶豫地喝下了竇昭端來的解藥。
三日後。
竇昭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對宋墨囑咐道:“硯堂,那染發的膏藥需要在頭發上敷一個時辰才行,你可彆草草了事,不到時間就洗掉了。”
宋墨躺在樹下的竹椅上曬太陽,長發被擺在椅後,那染料抹在頭上黏黏糊糊的,他很是不爽,正想悄悄地去洗掉,就聽見了竇昭的囑咐聲,頓時他便安分了。
宋墨看著木屋裡走來走去收拾東西的竇昭,回味著她親切的囑咐,陣陣暖意湧上心頭,比這冬日暖陽還教人留戀。
這一月,當真是他二十二年的人生中最美好的光景了。
可這浮生半日閒終究是他偷來的,竇昭,她還是濟寧侯的夫人,而他,也還是身負血海深仇的亂臣賊子。他已然連累她身負汙名,難道還要將她拉進自己這一地獄中來嗎?
不,他不可以!
可是,他忍不住,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