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節四(1 / 1)

韋仁的目光從熊孩子二號身上挪到他身後兩個家僮打扮的中年男子身上,二人皆是猿臂蜂腰的健壯身材,身高足有八尺,韋仁必須高高揚起頭才能看清二人的容貌。

韋仁的眼睛迅速掃過周圍,找到跪坐在韋玄成身後的許靖,以及更遠處的衙役,心下大安,隨後,韋仁才忖度起那個沒有出現的熊孩子一號,這是出了什麼事?

一邊思索著,韋仁已經自氈毯上站起身,在趙氏等人驚詫的目光中,韋仁穿行過坐著的幾人,一直走到最前麵,目光也最終定在熊孩子二號身側的青年身上。

青年身形修長,長相斯文,身著嵌有暗紋的白衣,頭戴一梁進賢冠,韋仁一時也判斷不出對方是學生還是低級官吏,所以沒有第一時間開口。

看著青年四人的人雖不少,但如韋仁這般主動靠近的卻是沒有,楊啟的目光自然落在韋仁身上。

熊孩子二號看到韋仁就氣不打一處來,指著韋仁:“你還敢過來?!”

“你不就是來找我的?”

雖然韋仁已經承認了,但垂眸看著走到自己麵前的韋仁,楊啟仍是忍不住向弟弟確認:“是他?”

熊孩子二號氣咻咻地瞪著韋仁,磕巴都沒打地點頭,向大兄告狀:“就是他!”

見弟弟如是說,楊啟才真的確認,對麵這個隻到他大腿的娃娃就是弟弟口中那個放蛇咬人的凶惡之徒。楊啟真是後悔沒問清楚“凶惡之徒”的年紀就跑來興師問罪,他雖聽說是熊大寶的朋友,卻是理所當然地以為對方起碼也得是個和弟弟一般年歲的少年人。

三人說這幾句話的功夫,聽出幾分意思的韋玄成已經走了過來,韋玄成與楊啟四目相對後,雙方眼中皆閃過意外之色。

楊啟的視線在韋仁和韋玄成身上走了個來回,這才察覺二人的鼻子和嘴唇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心下各種思量不提,楊啟已經躬身對韋玄成揖禮,口稱:“韋師叔。”

韋玄成走到近前,一隻手搭在韋仁的肩膀上後才對楊啟頷首,說道:“原來是智之啊。”掃一眼憤憤的楊翰和淡定自若的韋仁,韋玄成問道,“怎麼回事?”

韋玄成一句問話,直接開啟會審模式。

楊翰最開始那一嗓子喊得附近的人都聽到了,韋玄成便也沒另擇僻靜地方,索性邀請楊啟在自家的氈毯上落座。

韋仁和楊翰自然隻能站著,熊大寶這時也從原先的位置站起身,走到楊啟跟前與他行禮:“啟內兄。”頓了頓,熊大寶也對著楊翰叫道,“翰內兄。”

因為要行禮,熊大寶已經把披風的帽子扯了下去,韋仁沒等他抬起上身,抬手就把帽子給他扣了回去:“等頭發乾了再摘。”

“知道了。”熊大寶半張臉埋在陰影裡,隻聽聲音的話,倒也沒覺得熊大寶有什麼情緒。

楊啟先看了一眼韋仁,隨後才與熊大寶說道:“楊翰他們害你跌進水裡的事我知道了,事後我必罰他們,你還好吧?”

熊大寶搖了搖頭,帶動著水藍色的披風帽子跟著晃了晃:“我沒事。”

比起熊大寶的“通情達理”,韋仁聽到楊啟輕飄飄一句“害你跌進水裡”時,毫不掩飾地嗤笑出聲,心裡卻在琢磨,熊大寶這個內兄是姑姑家的,還是舅舅家的,好像還挺有威信的。

楊啟自然聽到了韋仁的笑聲,他有些不滿,不管楊翰楊明和熊大寶是怎麼鬨的也是他們的家事,還輪不到一個外人插手。因為這份不滿,楊啟心中的尷尬倒是淺了少許,他沒理會韋仁,而是對著韋玄成將事情始末講述了一遍。

若是麵對陌生人,楊啟在說完事情後肯定要質疑一把韋仁的凶暴,但一來韋仁的形象與凶暴之類的詞彙相差甚遠,楊啟有些說不出口,二來,坐在對麵的畢竟是自己的師叔,楊啟最終隻委婉地說:“韋師叔,我不是包庇楊翰和楊明,他們自然有錯,事後我一定會罰他們,但楊明胳膊上的傷口很深,身為他的兄長,我總得來問一問。”

聽到楊明被咬,韋仁忍不住蹙了蹙眉,不過憂慮之類的情緒才生出來就如陽光下的露珠般迅速消散了——這時候的大夫不一定能治得好傷寒,治療無毒蛇的咬傷卻是經驗豐富。

相比韋仁的不動聲色,韋玄成聽完楊啟的話,表情明顯嚴肅起來,韋玄成沉眉盯著韋仁,問道:“五郎,扔蛇咬人的事,你認不認?”

韋仁向來信奉“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怎麼可能會認這事:“我不認。”

韋仁不僅不認,還反問楊啟:“楊師兄,我這樣稱呼你,可行?”待到楊啟點頭,韋仁才接著說,“且不論蛇的事是不是楊翰和楊明造謠汙蔑,我也想問問,為什麼楊翰和楊明要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先把我的同窗——也就是你們的弟弟扔到水裡?”

“我們三人一起玩水,關你什麼事?!”

楊啟看一眼楊翰,楊翰不甘不願地閉上嘴巴,楊啟這才重新看向韋仁,說道:“我說過了,之後會罰他們。你若隻是把他二人踹下水,我也不會追究,畢竟是他二人有錯在先,但放蛇咬人就過分了。”

“他們說蛇是我放的你就信?楊師兄,你看我這個樣子像是會放蛇咬人的人嗎?”韋仁張開雙臂,原地轉了個圈兒,充分展現了自己的弱小和無助,“我承認他們是我讓家僮踹下水的,但水裡有蛇遊過總不能賴我。”

彆說,除了知道韋仁確實抓了蛇的韋楚憐和她的使女猜測韋仁多半真的乾了放蛇咬人的事外,韋家和其他看熱鬨的人都覺得韋仁這麼丁點兒大的孩子乾不出那麼凶殘的事來。

楊啟同樣被堵得說不出話,若不是楊翰楊明指天畫地地發誓沒有撒謊,他也不能信呐。

韋仁的話卻還沒說完:“而且,說句不好聽的,楊明被咬也是惡有惡報,你說楊明胳膊上的傷口很深,熊大寶的手也傷得不輕。”韋仁攤攤手,“從因果上論,我實在看不出楊師兄你有什麼理由來找我問罪。”

楊啟還真不知道熊大寶受傷的事,眼帶詢問地看向熊大寶:“大寶,你受傷了?怎麼弄的?”

熊大寶伸出右手,那裡裹著紗布:“我沒注意,可能是被溪裡的石頭割的。”

“你袒護你那兩個內兄做什麼?誰知道是不是他們扔你的時候傷的你。彆人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你這傷可還沒結疤呢。”韋仁故意說道,“傷口可深了,若不是梅先生帶了上好的傷藥,血根本止不住,不信你們可以去問梅先生。”說著,韋仁還轉頭四處看,一副要找梅先生過來作證的樣子。

楊啟一麵生氣兩個弟弟的不知輕重,一麵對韋仁剛剛說的“惡有惡報”的惡毒言辭也甚是不悅。

楊啟眉間的褶皺越發深刻,眼底儘是凝沉疑惑,一開始還不覺得,但說了這一會兒話,楊啟才察覺有哪裡不太對——他怎麼和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認真爭論起來了?而且韋仁也太能說了,不僅口齒清晰,言語嘲諷,還反過來把錯全扣在了楊翰和楊明身上。

楊啟還在思慮,楊翰卻是快被韋仁的無恥給氣瘋了,他還沒見過哪個小屁孩說謊說得這麼順溜的!

若不是楊啟在旁邊鎮著,楊翰已經衝上去打韋仁了,縱然如此,他也忍不住開口罵道:“死豎子!你說謊!大寶自己沒站穩傷了手憑什麼賴我們身上?還有那蛇,明明就是你扔過來的!你裝在披風裡的!”

韋仁露出一個模糊了無辜和不屑的笑容,壓根兒不搭理楊翰,隻對楊啟說話:“楊師兄,你弟弟真是我見過的最不講理、最缺乏教養的人了。”

韋玄成突然看向韋仁,嗬斥:“五郎,不得無禮。”

韋仁抿抿唇,沒有繼續挑釁楊翰,但也沒對楊翰賠禮,隻向著韋玄成的方向揖了一禮,在外人麵前還是要給親爹麵子的。

楊啟也瞪向弟弟:“住口!誰教你在長輩麵前這樣大聲小叫的?”

見楊翰還不如一個垂髫小兒沉得住氣,楊啟有些失望,但也沒被韋仁帶偏思路。楊啟輕輕呼出一口氣,對韋玄成說道:“韋師叔,楊翰和楊明今日犯的錯我必會罰他們。我的弟弟我還是了解的,楊翰做事偶失分寸,性子急躁了些,卻也真率直爽,他編不出扔蛇這樣的事。”

聽楊啟又說罰楊翰和楊明這樣的話,韋仁也明白了,楊啟是堅信他扔蛇咬人並打定主意要韋玄成罰他了。韋仁暗暗翻了個白眼,用餘光瞥了一眼安靜站在一邊的熊大寶,想著他能不能給自己做個偽證,不過看他那鵪鶉樣兒,估計是挺怵眼前這人的。

思緒一閃而逝,韋仁聽到韋玄成再次問他,語調依舊溫和,卻有了之前沒有的壓迫感:“五郎,男子漢就要敢作敢當,即使你真的扔了蛇,我也可以理解你是為了同窗出頭一時情急。但你必須與我說實話,隻要你說實話,我與你保證,絕不為此罰你。”

韋仁回視韋玄成,目光不躲不閃:“我不認。”

說完,韋仁重新看向楊啟:“楊師兄,你有何證據認定蛇是我放的?楊明和楊翰的話可不算是證據。”韋仁嗤笑,“你也彆用‘真率’這種詞來美化他們,真誠坦率的人不會騙人,卻會欺負年幼的內弟嗎?”

楊啟被問得啞口,但如他自己說的,他對兩個弟弟還是了解的,而且楊翰和楊明之前的驚恐以及憤怒也絕不是能裝出來的。

韋仁的餘光看到韋玄成對他這邊眯了眯眼,心底打了個突,麵上神色卻未變。

好在韋玄成沒繼續看他,而是轉向楊啟,問道:“我信你有自己的判斷,但我也不能冤枉了孩子,除了楊翰和楊明,可還有其他人看見了?”

楊啟看一眼楊翰,恨鐵不成鋼的同時也不想自己弟弟平白被人欺負,楊啟看向一直低著頭的熊大寶,熊大寶似是感受到了楊啟的視線,抬起了頭,那目光不說怯懦吧,也好不到哪裡去。

楊啟溫聲說:“大寶,今天的事你受了委屈,我不會輕輕放過此事,你們都是我的弟弟,我不希望任何一人受委屈,也不希望有誰平白擔上不誠的汙名。大寶,你與我說說,那蛇到底是怎麼回事?”

韋仁這一刻才真是厭惡起楊啟這個人,真是柿子撿軟的捏,捏的還是快被欺負成柿餅的那一個。

韋仁稍稍糾結了一下,最終決定好人做到底,正欲認下扔蛇的事,就聽到熊大寶開口:

“啟內兄,我也不知道那蛇是從哪裡來的,韋仁那時候正在給我包手,我聽到明內兄大叫,我看他時,他身上就爬了一條蛇。不過那蛇很快就落到水裡了,我沒看到那蛇咬沒咬他,他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