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節三(1 / 1)

聲音是韋楚憐的僮使發出來的,韋楚憐一點兒沒有身為姊姊應該保護弟弟的覺悟,咻地一下竄到韋仁身後,扒著韋仁的肩膀,從他的腦瓜頂上探頭張望:“蛇?在哪裡?”身為一個“人嫌狗厭”的女大王,韋楚憐還是有怕的東西的,比如蛇。

韋仁也被嚇得一哆嗦,不是怕蛇,而是僮使的尖叫太可怕,不過他反應很快,隻愣了一下就衝那僮使跑過去。

雙方距離不遠,韋仁跑到僮使身邊時,那蛇還在,蛇身成黑褐色,背上有兩條黑線縱紋,黑紋中間的鱗片則是褐色的,尾巴特彆細。這麼明顯的特征,韋仁一下子就認出來了——烏梢蛇。

烏梢蛇的一係列藥用價值隻在韋仁的腦海裡一閃而過,最後隻剩下兩個詞:無毒、膽小。

韋仁放鬆下來,見那僮使臉色發白,開口安慰:“彆怕,它是在曬太陽。” 看這蛇立起來的模樣,沒準它受的驚嚇比這僮使還嚴重呢。

韋仁是鬆了一口氣,沈決明卻是被他嚇了一跳,韋仁安慰僮使的話都沒說完,沈決明已經擋在韋仁身前,等沈決明再轉過身來時,那蛇的七寸處已經被沈決明死死抓在手裡。

韋仁看那蛇大張著嘴巴無聲呐喊的模樣,都替那蛇叫屈:“你抓它做什麼?”說完,韋仁又咽了口口水,“既然抓了,就帶回去吧,晚上當加餐。”這年頭,抓到手裡的肉就沒有放走的道理。

這一而再的,沈決明實在做不到麵不改色,不僅沒有點頭應承,反而緊蹙著眉頭盯著韋仁不放。

韋仁看到沈決明的臉色,不由問道:“你怕蛇?”此時的韋仁滿腦子都在想這蛇是燉湯好還是紅燒好、要不要分一點給梅先生製藥……腦回路難得沒跟沈決明的想法合上。

沈決明:……

沈決明也是久違地覺得不能說話真是不便,深深吸了口氣,沈決明才用空著的手抓住韋仁的手,待到韋仁攤開手後,沈決明重重在韋仁的手心上劃了兩個字:危險。

韋仁自那力道中後知後覺到沈決明的憤怒和後怕,不由“啊”了一聲:“我嚇到你了?不好意思,我下次注意。”

韋仁道歉道得乾脆利落,沈決明一口氣梗在胸口,再對上韋仁那雙無辜的大眼睛,沈決明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默默咽下那口氣,沈決明轉而看著手裡被他捏得快斷氣的蛇,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

“先彆殺,不然就不新鮮了。”韋仁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兜成一個布袋,“放這裡。”

韋仁和沈決明互相配合著,把蛇裹在披風裡,因為沒有合適的繩子,最後沈決明隻得攥著袋口防止蛇爬出來。

那僮使這時早就躲得遠遠的,倒是韋楚憐看到蛇已經被困住,沒那麼怕了,走過來問:“沒事吧?”

“沒事。”

“是什麼蛇啊?不是毒蛇吧?”

韋仁沒說話,沈決明猶豫了一下,看向韋仁,韋仁特彆熟練地伸出手,沈決明在韋仁的手心上寫字。

韋仁按照沈決明寫的念出來:“烏蛇,沒毒。”

韋楚憐看了沈決明一眼後對韋仁說:“你這個家僮雖然不會說話,但挺能乾。”說完嫌棄地看了眼自己的僮使,“我阿母想讓我淑女些,給我配的人都是文文靜靜的,我覺得她根本就不用怕蛇,就她那叫聲,我要是蛇,肯定先被嚇死。”

韋仁看一眼韋楚憐的僮使,小姑娘長得白白淨淨,談不上特彆漂亮,但也算清秀。僮使的眼眶因為驚嚇有些泛紅,那模樣和韋楚憐的名字簡直絕配,韋仁不禁對她生出一絲憐惜:“三伯母能選她給你做僮使,肯定有她擅長的事情。”

“這倒是,她做飯特彆好吃,女工也很好。”

“女工好呀,怪不得眼神那麼好。”蛇隱沒在草叢裡還是很難被發現的。

韋仁看一眼沈決明手中的袋子,本著見者有份的原則,問韋楚憐:“這蛇要不要分你一半?”

韋楚憐卻趕蒼蠅似地擺了擺手:“我不要,蛇肉腥死了。”

因為遇到蛇,也抓到了喜歡的蟲子,韋楚憐不想繼續待在山上,韋仁不好放任兩個女娘獨自下山,隻得隨二人一起回轉。

走到桃花林附近,韋仁和韋楚憐分道揚鑣,帶著沈決明換了一個更高一點的山包繼續爬。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二人竟然又遇到一條烏梢蛇,韋仁眉開眼笑地催沈決明去抓蛇:“快!好事成雙!”

把第二條蛇也放進披風口袋裡後,韋仁興致勃勃地對沈決明說:“看來今天有蛇運,反正無事,咱們多找找,看看能不能抓出一頓全蛇宴。”

沈決明心塞,偶然遇上也就算了,哪兒有專門去抓蛇的,他們又不是捕蛇人。

沈決明正想著有什麼辦法能讓韋仁做點兒正常六歲孩子做的事,視線突然定在一處,韋仁注意到沈決明的舉動,也看過去——距離他們這裡直線距離不足20丈的地方,有個男孩子正被另外兩個男孩子抬著往溪水裡扔。

今天這日子,蹲在溪邊互相潑水嬉戲的大有人在,若不是被抬著的男孩子扭動得厲害,喊著“放開我”的聲音中沒有半點嬉鬨的意味,韋仁多半得以為他們在玩鬨。

若是陌生人,韋仁可能還得再觀察一下情勢,但隻一瞬,韋仁就聽出被扔的男孩子是熊大寶,這就不好不管了,韋仁扔下打草的棍子一扭身就往山下跑去。

看著不遠的距離,韋仁後來還是被沈決明背在背上跑的,也花了一盞茶的時間才繞到那處溪水處,因為有一排灌木擋著,若不是從山上看到,一般人真發現不了。

韋仁和沈決明跑到那二人身邊時,熊大寶早已被扔進溪水,熊大寶坐在溪水中,好在溪水不深,隻沒到熊大寶的肩膀處。熊大寶抬著雙手擋住臉,而岸邊的兩個人則撅著屁股對著熊大寶拚命潑水,其中一人的手裡竟然還拿著一個漆盤當作潑水工具。

若是之前韋仁隻有七成認為這是“霸淩”現場,如今熊大寶完全被動的慘樣兒和岸上兩個人“哈哈哈”的笑聲也把剩下那三成給補上了。

韋仁對著其中一個圓滾滾的屁股就踹了過去,因為心底窩著火,韋仁這一腳根本沒留力,結果對方隻是晃了晃,甚至連半步都沒往前挪,反而是韋仁自己沒受住反作用力,倒退了一步。

韋仁一時之間有些茫然,反應過來後,立馬看向身邊的沈決明,沈決明忍住突如其來的笑意,趁二人還沒完全轉過身時,踢出兩腳把人分彆踹下水。

兩個男孩子幾乎同時落水,伴隨兩聲高亢的驚叫,二人在熊大寶斜前方砸出兩團巨大的水花。

熊大寶聽到喊聲,才把手臂放下,又被潑了個大的,趕忙又把眼睛閉起來。

沈決明沒用韋仁吩咐,踹完人後馬上下水去抱熊大寶,熊大寶被抱上岸後還是有些懵懵的,隻抬手抹開眼前的碎發。

熊大寶睜開眼睛正與韋仁對上視線,眼神先是驚訝後是驚喜,熊大寶張開嘴巴想叫一聲“韋仁”,不過聲音似是被卡在了嗓子眼兒,愣是沒有發出來。

韋仁的視線定在熊大寶額前的紅色,蹙眉拉過熊大寶的手,見他的手心裡果然有一道半寸長的傷口,傷口有些深,還在細細往外滲血。

韋仁將熊大寶的手舉高,拉過他另外一隻手的拇指按在脈搏處:“按著。”

說完,韋仁開始四下踅摸,這一看,發現能用的草藥還不少,韋仁就近薅了一把車前草的葉子,聊勝於無地在溪水裡涮了涮,然後一股腦塞進熊大寶嘴裡。

熊大寶:……

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塞了一嘴野草,帶著土腥味的苦澀迅速在口腔中蔓延開來,熊大寶下意識就想吐。

韋仁卻是一把捂住熊大寶的嘴,吩咐道:“嚼爛了,彆咽。”

熊大寶無法,隻得皺著小臉兒開合牙齒,然後按照韋仁的指示將嚼爛了的車前草吐在手心的傷口處,韋仁這才抽出手帕給熊大寶包紮傷口。

而此時,被沈決明踹下水的兩個人已經站起身。因為沈決明收了力,二人沒有受傷,隻是形容十分狼狽,二人隻用看看對方那落湯雞似地不停滴水的模樣就能想象自己現在的樣子。

二人都氣得不輕,特彆有默契地同時舉起手,指著韋仁破口大罵:

“你誰啊?乾嘛踹我們?是不是找揍?!”

“死豎子!我們和大寶玩兒呢,要你多管什麼閒事?!”說著,就把掉下水也沒撒手的漆盤扔了過來。

韋仁嚇了一跳,正要躲閃,沈決明已經伸手替他和熊大寶擋掉這一擊。

漆盤落到草地上,彈跳了兩下,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卻將韋仁勉強壓下去的火氣再次挑起。

韋仁手指一勾將手帕係緊,轉頭盯著水裡的兩個人,二人大概十一二歲,但比沈決明壯碩許多,眉眼間與熊大寶有三四分像,又聽他們直接叫“大寶”,韋仁猜他們應該是熊大寶的親戚。但這樣的猜測也隻是讓韋仁更加憤怒,韋仁冷冷地說:“快滾,不然我讓你們好看。”

韋仁自覺聲音十分冰冷,但囿於年齡,他的聲音其實又軟又糯,旁人聽了隻覺得好笑。

果然,看到韋仁和沈決明一個矮墩子,一個瘦杆子,親戚二人組完全不懼。二人互相對視一眼,一邊擼袖子,一邊一起向著韋仁這邊衝過來:“看看咱們誰滾!”

沈決明見狀,側跨一步就要擋在韋仁和熊大寶身前,韋仁卻是搶先扯過沈決明一直抓在手裡的披風布袋,一揚手就把裡麵裹著的兩條烏梢蛇給揚了出去!

雙方距離本就不遠,加之二人又往前衝了兩步,韋仁這一甩,兩條烏梢蛇幾乎是被直接拍在二人身上的。

碰撞的那一刻,真說不清是人更懵逼,還是蛇更懵逼,等雙方都反應過來後,蛇已經墜下溪水一溜煙兒遊走了,兩個少年卻是發出了慘絕人寰般的尖叫聲:“啊——!”

韋仁惡狠狠地喊道:“滾!”

聲音還是軟軟的,但被嚇得大腦一片空白的二人這次卻像是得到指令一般,片刻沒耽擱,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韋仁看著二人倉惶的背影,重重哼了一聲:“算你們識相!”

韋仁再轉頭看向熊大寶時,熊大寶不禁打了個哆嗦,韋仁以為他是冷著了,一抖披風想給他披上,熊大寶卻連退兩步,哆哆嗦嗦地說:“蛇、蛇。”

韋仁低頭看看披風,安慰道:“沒事,之前用背麵包的。”

熊大寶死命搖頭,堅決不肯披。

韋仁自己準備趟水時沒多想,看著渾身濕透的熊大寶卻有些擔心,熊大寶正處在“臟腑嬌嫩、形氣未充”的階段,剛剛又是受驚又是泡水的,一不小心可能小命就沒了。

哪怕不喜勉強彆人,韋仁這時也不顧及熊大寶的意願了,隻吩咐沈決明:“按住他。”

熊大寶真是被韋仁給嚇著了,沈決明其實隻是把手輕輕放在熊大寶肩上,熊大寶愣是沒敢動,任由韋仁走過來給他披上披風,那樣子活像一個不敢反抗丈夫的小媳婦,也像一個受到後母欺壓的失恃兒童。

才給熊大寶係好披風,熊大寶的鼻孔中突然冒出一個鼻涕泡,韋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拉起熊大寶的袖子,直接呼在了熊大寶的臉上,摸索著給熊大寶擦好鼻涕,韋仁才鬆開手,當作剛剛什麼都沒做的樣子說回前言:“怕什麼?你平時看著也不慫呀。”

換做平時,熊大寶大概也會直白地說“我怕蛇,而且你剛剛比蛇還嚇人”,此時的熊大寶卻什麼也不想說,頭發水鬼一樣一縷縷地貼在臉上,眼白不知道是被水浸的,還是哭的,布滿了血絲。

這樣子把韋仁看得也有些不忍,韋仁不再逗熊大寶,問沈決明要了帕子,給他擦了擦頭臉,動作都輕柔許多。

韋仁抬頭對沈決明說:“你背著他,得快點兒讓他換上乾衣服。”剛剛洗車前草時韋仁已經感受過溪水的溫度,比他想象得還涼些,再看一眼沈決明同樣濕了的褲腳,韋仁蹙眉,“也不知道梅先生有沒有帶薑過來,你們都得喝一些薑水。”

話畢,三人一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繞過灌木叢後,人群嬉鬨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或許是空氣中滿滿的歡悅氣息,或許是沈決明的後背足夠溫暖,也或許是終於緩過勁兒了,熊大寶突然就哭起來。

熊大寶的頭埋在沈決明的肩膀處,哭聲細細悶悶的,韋仁原還想問熊大寶的家人在哪裡,見他如此,又把話咽回去了,沈決明更是不會說話,二人卻不約而同加快了步子。

韋仁領著熊大寶去車馬棚換上自己的備用衣服後,直接帶他回去了韋家休息的地方。

韋仁的衣物趙氏就沒有不熟悉的,見到熊大寶穿著韋仁的衣服,便對韋仁露出了詢問的目光。

“他是熊大寶,我的同桌。”韋仁拉著熊大寶的手給趙氏看,“阿母,他的手傷了,梅先生呢?”

趙氏先吩咐阿珀去找梅先生,然後就開始招呼熊大寶。趙氏也不問發生了什麼事,隻管招呼熊大寶吃果子,又和他聊一些韋仁和學館的事。

甜食下肚,再有趙氏的刻意引導,熊大寶原本低落的情緒漸漸恢複,直到梅先生來給熊大寶重新上藥包紮傷口時,熊大寶貌似已經忘記之前的不愉快,開始笑嗬嗬地和趙氏說起韋仁教他籌算的事。

時間已到午時,韋家散落各處的人陸續回來準備共用午食,韋家三房人齊聚,一時熱鬨非凡。

韋仁早上因為睡覺錯過和二房、三房的伯父以及兄嫂問安,這時一次性補齊,中間不免被規訓和考教,等忙完這些,韋仁才重新回到趙氏身邊。

趙氏正在邀請熊大寶和他們一起用午食,韋仁看出熊大寶有些不自在,就問他:“你是要留在這裡和我們一起用午食,還是我送你回去?”

熊大寶隻稍微猶豫了一下,就說:“我還是回去吧。”熊大寶與趙氏解釋,“多謝趙叔母留飯,隻是家母叮囑我今天要和親戚們一起用午食,以後有機會,我再陪趙叔母用飯。”

趙氏自然不會勉強,笑著說:“既如此,我就不強留你了,休沐時,你若有空,就來家裡玩兒,叔母給你準備好吃的。”

熊大寶正欲起身與趙氏行禮告辭,沒想到不遠處突然有人揚聲:“找到了!就是他!大兄,就是他放蛇咬我們!”

附近聽到這話的人都看向說話的少年,韋仁也回過頭去看,不遠處站著四個人,隻有說話的人還算眼熟,正是之前對他扔漆盤的熊孩子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