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跪的理由一(1 / 1)

呦嗬,這話說得有水平。韋仁微微側頭,打量起他這個同窗,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熊大寶的眼睛卻始終看著楊啟,那蚊呐般的聲音落下,熊大寶才垂下眼簾,大滴大滴的眼淚隨即湧出眼眶,順著臉頰砸在前襟上。這模樣,任誰看了也不會懷疑他是因為對著長輩撒謊壓力太大害怕哭的,隻覺得他受了大委屈。

熊大寶這反應頓時讓楊啟騎虎難下,楊啟的眼神從愕然轉換成尷尬,又從尷尬轉換成森然,最後,楊啟怒視楊翰,從後槽牙裡擠出兩個字:“楊、翰。”

楊翰被兄長叫得打了個哆嗦,臉色漲紅地辯解:“他們撒謊!”

站在被欺負的人的立場,楊啟對熊大寶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但比起自家弟弟,無論從年齡上還是從性格上而言,熊大寶確實比楊翰更加值得信任。

楊啟當機立斷對韋玄成行禮道歉:“是我見弟弟受傷就亂了方寸,沒搞清楚事情原委。師侄慚愧,望師叔原諒。”

“說不上原諒不原諒的,男孩子哪裡有不淘氣的。”

韋玄成一句話把幾個孩子,包括楊啟做的事全部歸於“淘氣”,楊啟有些羞窘,但也鬆了口氣。

楊啟看向楊翰:“過來,與韋師弟和大寶道歉!”

楊翰滿臉不服氣,但懾於長兄難看的臉色,楊翰最終不情不願地對熊大寶和韋仁行禮道歉。說是道歉,但楊翰其實什麼話都沒說,隻有眼珠子是紅彤彤的,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恨的。

楊啟蹙眉,想斥責楊翰,又不想讓弟弟太過難堪。

好在熊大寶特彆體貼,麵對楊翰的道歉,熊大寶連忙側身避讓不說,還一邊擺手一邊搖頭一邊吸鼻涕一邊含混地說:“我沒事、我沒事。”

韋仁一邊感慨同桌演技了得,一邊腹誹:現在才想起來道歉,早乾嘛去了?

看楊翰那不誠心的德行,韋仁也懶得搭理,隻幅度不大地點了下頭後,韋仁就看向楊啟,說道:“無論如何,楊明是我讓人踹下水的,他被咬也有我的一點點原因,你幫我和他說,我特彆希望他早日康複。”

楊啟一時無法分辨韋仁是不是在嘲諷,隻抽著嘴角回應:“那我就替舍弟多謝你了。”

氣氛緩和下來,韋玄成這時方開口,向楊啟問了幾句楊明的傷勢,確定傷口雖深,但應無大礙後,韋玄成才說:“讓梅先生與你一起回去,給孩子們都看一看。”

楊啟忙說:“不必勞煩韋師叔,我家那邊也請了大夫。”

韋玄成擺擺手,不容置疑地說:“讓梅先生去一趟,不然我也不放心。”

楊啟這才應了。

韋仁站在一邊,突然想起一事,插言道:“阿翁,熊大寶一直流鼻涕,也要麻煩梅先生給看看,我答應他的。”

韋玄成瞥韋仁一眼,那一眼說不出的意味深長,就在韋仁心底打鼓時,韋玄成卻隻淡淡應了一聲:“行,我與梅先生說。”

事情告一段落,韋仁不免被家裡人圍著追問事情始末,韋仁眼都不眨地把自己“助人為樂”的英勇事跡宣傳了一遍。韋仁還編了一段兒自己和蟒蛇搏鬥,成功救下差點兒葬身蛇口的同窗的故事,聽得眾人哭笑不得,倒是衝淡了他和楊啟爭論時咄咄逼人的模樣。

韋仁說得唾沫橫飛時還忙裡偷閒地與韋楚憐互相投遞了一個心照不宣“此事保密”的眼神,說起來,韋仁都得慶幸和他一起上山的是韋楚憐,若換做韋世然,他抓到蛇的事估計早就宣揚開了。

韋仁原本以為趙氏和韋玄成還會私下再問他一些事,結果提心吊膽一個中午,韋玄成和趙氏都似是無事發生一般,韋仁便也將上午的事情丟到腦後,睡足午覺就帶著沈決明繼續去爬山。

韋仁這次倒是沒有再去找蛇,主要是他覺得,今天和蛇肉的緣分可能都是鏡花水月。

韋仁不想做無用功,就隻是到處亂逛,像踩地圖似的,把能走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最後在沈決明的幫助下,韋仁連根帶土地挖了幾叢艾草回去,打算種在院子裡。

韋仁第一次踏青,真是踏了個夠本,回家時小腿肚子直打顫,從休息的地方到車馬棚都是趴在沈決明背上讓他背著走的。

雖然身體很累,但韋仁心情很好,還想著吃完晚食後就去把艾草種上,然後好好洗個澡,就可以上床睡覺了。

結果才到家,一家五口在正堂隨便說了幾句話,正準備各自去洗漱,一直笑眯眯的韋玄成忽然將大部分家僮遣出正堂,然後把臉一撂,對著韋仁喝道:“跪下!”

不止韋仁,連韋世然和韋元茹都被嚇了一跳,韋仁在確認韋玄成是在對自己說話後,下意識地瞄了沈決明一眼。

沈決明對視線很敏感,第一時間察覺到韋仁的目光,二人對上視線後,一抹幽光自沈決明眼底劃過,除此之外,沈決明沒有更多的反應。

韋玄成沉下聲音:“韋仁,過來跪下,不要讓我說第三遍。”韋玄成鮮少發脾氣,哪怕如今這脾氣不是對韋元茹和韋世然發的,聽到韋玄成直接叫了幼弟的名字,姊弟二人也是大氣不敢喘。

韋仁這時也收回視線,稍微猶豫了一下,韋仁還是依言從站著的地方走到正堂中央,屈膝跪下。韋仁跪下後,沈決明也走到韋仁側後方跪下。

韋玄成坐在上首,根本沒看沈決明,隻俯視著韋仁,問道:“知道我為何讓你跪嗎?”

“不知道。”

“你若真不知道就不會乖乖跪了。”韋玄成低喝,“還不說實話?!”

韋玄成的口氣太過篤定,韋仁不免猶疑,他今天做過的唯一可能惹惱韋玄成的事隻有扔蛇咬人的事情,可回想與楊啟的對答,韋仁沒覺得自己哪裡有破綻。

僅僅一個呼吸的功夫,韋仁的腦海裡已經掠過數個念頭,他那葡萄似的眼珠子也在眼眶裡轉了好幾圈兒,最終,韋仁的視線與韋玄成對上,看到親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韋仁突然就悟了,悟了之後就想口吐芬芳,原來韋玄成是在詐他!

過了最佳反駁時機,此時再嘴硬就是把韋玄成當傻子了,韋仁心裡那叫一個來氣。

韋玄成的臉卻已經重新沉下去,問道:“咬了楊明的蛇是不是你放的?”

韋仁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呼出來,破罐子破摔地承認了:“是我放的。”

趙氏、韋元茹和韋世然都驚愕地看向韋仁,不同的是,趙氏眼裡多了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絲後怕的擔憂,韋元茹和韋世然眼裡則多了某種說不清是害怕還是納罕的歎服。

“是什麼蛇?”

“沈決明說是烏蛇,沒有毒。”

“蛇是哪裡來的?”

“在山上抓的。”

“誰抓的?”

“我讓沈決明抓的。”

韋玄成這時才看了一眼沈決明,不辨喜怒地說:“果然是藝高人膽大。”重新看回韋仁後,韋玄成繼續問韋仁,“你為何要放蛇咬楊明?”

“他們罵我、對我扔盤子,還衝過來要打我,我為了自保就把蛇扔出去了。”

韋玄成目光深深地看著韋仁,像是在掂掇他是不是說了實話。

韋仁被韋玄成眼睛裡的懷疑看得不爽:“我沒說謊。”扔蛇的事都承認了,扔蛇的理由還有什麼可隱瞞的?

韋玄成輕哼,向後仰了仰身子,倚在憑幾上:“怎麼?你還覺得你有理了?”

“我沒覺得自己做錯了。”說到這裡,韋仁突然就很後悔,剛剛怎麼那麼容易就被韋玄成的氣勢懾住乖乖聽話跪了。真是當兒不易,對上老子天生劣勢,還不如像上輩子似的爹媽不管來的自在。

看韋仁那不知悔的樣子,韋玄成怒極反笑:“就算不是毒蛇,被咬到也不是鬨著玩兒的,你遇到了不知道躲開,反而讓沈決明去抓。你扔蛇時想沒想過,若沒扔好,那蛇會反過來咬你?”韋玄成盯著韋仁,“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五郎,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被蛇咬了,我和你阿母該有多擔心?”

韋玄成的話一字一字敲在韋仁的心上,他本已做好被噴滿臉然後據理力爭的準備,沒想到聽到這樣一頓“教訓”。

韋仁向來吃軟不吃硬,被韋玄成一番話堵得一口氣頂在胸口,又憋又脹,沉默良久,韋仁終是垂下頭,悶悶地說:“我知道錯了,不該做讓你們擔心的事。”

韋玄成盯著韋仁,直盯到韋仁懷疑自己是不是該給坐上的兩人磕一個,韋玄成才說:“去小祠堂跪著,把《孝經》裡的《開宗明義篇》讀上百遍,讀完再用晚食。”

剛剛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呢,現在卻要體罰他,韋仁想翻白眼,到底心虛,“嗯”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就走出了正堂。

韋仁和沈決明一起跪到小祠堂後,韋仁沒有第一時間讀書,而是轉頭看向跪在外室的沈決明,誰想沈決明正看著內室牆麵上韋家祖先的畫像,那神情專注得仿若他才是韋家的子孫一般。

韋仁不得已,隻得先開口喚回沈決明的注意力,見他看向自己後,才說:“有話與我說嗎?”

沈決明本欲搖頭,但想到在正堂時韋仁看他的那個眼神,沈決明終是抬手在自己的掌心裡寫道:我沒和家主說蛇的事。

二人雖隔著一段距離,但沈決明劃字劃得很慢,韋仁看清他寫的字,表情未變,問道:“我懷疑你,你生氣嗎?”

沈決明搖了搖頭。

“你和毋憂、阿桂不一樣,他們是君子院的人。”韋仁盯著沈決明的眼睛,“沈決明,你是我的人,明白嗎?”

沈決明彎下腰,向韋仁叩首以示明白。

等沈決明重新直起上身,韋仁忽然勾起唇角:“你的脾氣也說不上有多好,怎麼就沒生氣呢?”

沈決明十分疑惑韋仁怎麼好意思說他脾氣不好,他六七歲的時候也會打架,但絕不是韋仁那種“打”法,而且他從沒見過哪個兒子會那樣頂撞父親。

韋仁有些遺憾,埋怨道:“其實我是希望你能生氣的,哪怕是失望也好呀,我還以為咱們的感情已經不錯了呢。”

沈決明被韋仁這180度的態度轉變弄得愣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隻得再次頷首。

韋仁本是順著心意說出前言,結果話出了口,韋仁才反應過來,某個人曾對他說過一樣的話。韋仁不禁有些恍惚,直到靜默的祠堂內響起一聲微弱卻也清脆的燭火的劈啪聲,韋仁才回過神。

按下那抹突如其來的惆悵,韋仁盯著沈決明,繼續說:“沈決明,我知道建立信任很難,但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沈決明怔然,不過片刻,一絲不以為然和嘲諷自心底劃過,地位不一樣的兩個人談何信任?

韋仁不知沈決明所想,說完想說的,韋仁收束心緒,低下頭開始看竹簡,韋玄成對他還挺有信心,從沒教過他《孝經》,就讓他讀百遍。

不過,《開宗明義篇》確實不長,裡麵也沒有很生僻的字,韋仁讀了幾遍後已經可以閉著眼睛背誦。隻是,按照正常語速,背一遍也需要將近一分鐘,韋仁背久了,嘴裡就乾得厲害,肚子也湊熱鬨地“咕嚕咕嚕”個沒完。

韋仁越背越難過,因為祠堂的青石板真的很硬啊——韋仁若是跪坐,則腿麻,若是挺直大腿,則膝蓋疼。

韋仁來來回回變換了好幾次姿勢,想讓自己舒服些,注意力卻越來越集中在不舒服的地方。

後來,韋仁實在跪不住了,就想起身鬆快鬆快腿腳,結果膝蓋還沒完全離開地板,身後突然響起兩聲拍門聲:“五郎君,書沒讀完,可不能起身,家主和夫人吩咐,五郎君需得跪著把書讀完。”

韋仁悚然,這才察覺除了沈決明外,竟還有人看著他!

韋仁低垂著腦袋從腋下看過去,倒懸在視野裡的人除了沈決明還有阿珀,韋仁的五官皺在一起,央道:“阿珀,我腿麻了。”

阿珀長相柔美,卻是個鐵麵娘子:“家主和夫人吩咐,五郎君若不好好受罰,這次是要動用家法的。”

家法是什麼?就是打板子!毛竹板子,往屁股上抽,抽不出血也能把屁股抽腫的那種。

看來韋玄成這次真是被氣著了,都不肯再當慈父了,韋仁不敢頂風作案,想了想,把手撐在前麵,改跪坐為跪趴,至於跪趴的姿勢是不是不雅什麼的,韋仁才不在乎:沒跪過的人沒有發言權!

其實,若不是青石板真的很涼,韋仁都能直接趴到地上去!

調整好姿勢,韋仁頭也不回地吩咐沈決明:“幫我數著。”說完,韋仁開啟1.5倍背書模式。

專注背書後,韋仁就跟個複讀機一樣,完全視外物於無物,所以,當被阿珀呼喚時,韋仁根本沒聽到。

最後還是沈決明跪爬到韋仁身側,伸手在韋仁的肩頸處用力捏了好幾下,韋仁才反應過來。

因為說了太多的話,大腦因為缺氧有些暈眩,韋仁的眼神都是散的,隻懵懵地問道:“夠數了?”

沈決明點了點頭。

韋仁愣了一會兒,才明確下一步要做什麼——他,他直接趴到地上去了!

沈決明連忙托住韋仁的身子,忍著腿上的酸麻半跪起身體,沈決明讓韋仁躺靠在他的腿上。

外麵的天色已經完全黑透,韋仁的額頭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汗水,麵容在昏黃的燭火映照下顯得格外蒼白,原本粉嫩的唇瓣也似乎因為主人過於乾渴而失了血色,這一切都讓韋仁看起來憔悴極了。

沈決明見韋仁閉著眼睛,呼吸清淺,以為他暈了,忙給韋仁按人中。

阿珀這時已經走到近前,也被韋仁這副形容給嚇到了。阿珀暗悔自己竟然沒有注意到韋仁的異常,明明韋仁之前背書時,聲音中雖有疲憊,卻完全沒有虛弱的感覺,不想竟會暈過去。

阿珀回頭看向敞開的祠堂大門,一咬牙一跺腳,對沈決明說:“你先把五郎君背回君子院,我去請梅先生。”說完,阿珀提起裙擺,匆匆出了祠堂。

沈決明正欲放下韋仁——他得先站起來緩一緩腿上的麻意,結果沈決明的手指還沒完全離開韋仁的人中,韋仁的手已經精準地拍在沈決明的手背上:“輕點兒。”

韋仁沒用力,沈決明卻著實被嚇了一跳,忙鬆開了韋仁的人中,眼中儘是懷疑。

韋仁沒睜眼,隻是緩而深地吸了口氣,似乎攢足了力氣,韋仁才啞著嗓子懶懶地說:“三件事。第一,不用聽阿珀的,沒我阿翁允準,我不能出祠堂。第二,我沒暈,隻是累,不要吵我。第三,等我醒了,我要吃雞肉湯餅,還有姊夫送我的櫻桃。”

話音落下,祠堂內恢複安靜,就在沈決明以為韋仁已經睡過去後,韋仁突然再次開口:“東廚若是沒給你留晚食,就去找毋憂要。”吩咐完,韋仁稍稍挪了下身子,在沈決明的腿上找到更加舒服的姿勢後就再無動靜,這次是真的睡著了。

懷裡的小身子軟軟熱熱的,沈決明的內心卻是五味陳雜,各種想法最終隻彙成一句話:真是個怪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