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塵墜入黑沉沉的夢中。
父親壯年卻布滿溝壑的臉,紋路擠在一起,迸發出歡欣喜悅的笑容。
他驚喜地大笑著,那是淩塵印象裡父親最開心的一天。
父親將他儘力地托舉起來,舉得高高的,仿佛要助他一飛衝天。
“我兒是天才!”
淩黛兒站在門檻上,驕傲地對所有孩子宣布:“我哥哥是天才!以後會修煉成仙的!”
“哇哦……”孩子們齊齊高呼。
他們一家人,如生活在飄飄然的綿綿雲朵之上,觸目是無限希望的未來。
可頃刻之間,柔軟的雲層薄如蟬翼,輕易碎成千萬光點消失不見,直讓人墜入無邊深淵。
“淩塵大人,換了骨也不會死的。我們這不是給您準備了這麼好的根骨麼?”
“您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您身體不佳的老父親和幼妹著想啊。”
“就是就是……您的父親還等著吃藥呢?他天賦不佳,煉了這麼多年的丹藥供養你們倆兄妹,早就把自己掏空了。”
“您就不要倔強了。舍小家,為大家。您看村裡的人家家戶戶都得了這麼一大筆銀子,大家會感謝您的。”
淩塵遮住耳朵,可那嘈雜的聲音,還是源源不斷鑽進他的耳朵裡。
“滾開——”
他怒吼著,睜開眼睛的一瞬間,見到了一條小黑蛇。
小蛇蛇形爬來,豎起腦袋。
亮晶晶的綠色瞳仁中,透著一股冰冷的笑意。
“天真。”
“你。”他剛想說什麼,嗓音卻堵在了喉嚨裡。
下一秒,他墜入一張冰冷的石床上。
徹骨的疼痛席卷而來。
刀子一點點割開溫熱的皮膚,撥開組織,摸索森白的骨骼。
他隻見到一張纏著繃帶的臉,他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還笑了笑。
繃帶男人沙啞的嗓音說:“放心,我的技術很好。配合靈氣療愈,絕不會留下任何傷口,還能留你一條小命呢……”
“不過。會比較痛罷了。”
“啊啊啊——”
*
音折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這血氣重到幾乎凝實,沉甸甸浮在空氣中,呼吸之間,吞吐入腹。
“嘔——”
她撐著樹,彎腰乾嘔。
原先來時的大片森林,鬱鬱蔥蔥的大樹,全都攔腰折斷,夷為平地。
一馬平川的平原上,散落著、堆疊著野獸破碎的血肉肢體。
到處都是血肉。
這片原本豐茂的沃土,吸足了血水,一腳踩下去,軟趴趴的暗紅色土壤,滲出黑紅的粘稠液體。
在那血肉堆積如山的屍土上,膨脹到兩米高的人形野獸,遊蕩其中。
墨黑色的長發沿著虯結闊展的脊背流水般蜿蜒而下,直落到腿邊。
他蒼白的肌膚爬上黑金色的猙獰花紋,如同某種詭異詛咒,從腳腕到半個胸膛和半張臉,全被占據。
他的眼睛沒有眼白,一片漆黑。
這是姬梵。
此時的他,不複之前的清雅端莊少年國師模樣,宛如妖魔。
他五指黑色指甲長尖如匕首,輕而易舉挑起一隻還在哀鳴的傷鹿,將它撕成兩半。
血淋淋的生肉放進嘴裡大口咀嚼,血水順著下巴流下。
啃噬完血肉,他彎著腰,低頭嗅聞地上的氣息。
“還未到滿月,主上卻失控了……”
落天奇捏著拳頭,既想去,又不敢靠近。
你家主上難道是狼人嗎?
“我們要不先避一避吧,等主上好了……”
音折腳跟發軟,一點點往後退,稍沒注意,踩滑摔在了一塊尖石頭上,小腿滑出一道不長的血痕。
“嘶……”
血珠子一點點沁出來,彙聚成一條細線。
暮色蒼茫,清風微拂。
一陣微不可查的小風,卷著這一絲若有若無的血氣飛遠了。
直到落入那還在生撕血肉發泄憤怒和燥意的野獸鼻中。
他奇異的安靜了。
微弱而香甜的血氣,那其中蘊含著的馥鬱芬芳,仿佛近在咫尺。
這是他缺失的一截最寶貴的小骨,他心臟最鮮嫩跳動的頂尖。
他的渴求,他的古欠望。
他的一部分。
漆黑的眼睛一瞬看向音折的方向。
而音折沒有察覺,提著裙角悄然離去。
歸蓬隱匿在不遠處的屍堆下,見姬梵不動了,舒了一口氣。
下一秒,姬梵就如同一道迅雷閃了出去。
音折提著裙擺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要不是簽訂了主仆契約,她現在就要鑽進深山老林,哪怕當野蛇,也不要再出來。
那人是個精神不穩定的瘋子!
他早晚能手撕了自己,然後生吞!
她要跑得遠遠的,直到一切結束。
直到安全。
但是為什麼,脊背一直發涼?
她情不自禁繃緊了背上的皮膚,豎起的汗毛剮蹭到衣衫麵料,仍然頑強不倒。
她咬著牙,牙齒上下輕輕“噠噠噠”扣響著。
巨大的、兩米多高的黑影,食人的野獸一般,直立在她身後。
震撼而可怖的氣勢,變得更加強烈。
排山倒海一般,將瘦弱嬌小的她,完全淹沒在影子當中。
音折喉嚨滾動,一點點轉過身。
魔神般高大的姬梵,散發著無窮無儘邪惡與恐怖氣息,與她距離極儘地站立著。
無形的靈氣纏繞在二人周圍,甚至隱隱束縛著她的身體,讓她動彈不得。
緊跟其後而來的歸蓬和落天奇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看出這脆弱靈寵命不久矣。
他們猶豫一刻,齊齊退後,留給他屠殺的空間。
反正隻是一靈寵,是虐殺是生吃,都無關緊要。
音折高高昂起頭,才對上他黝黑無光的雙眼。
“主、主上?”
她強行提起嘴角的肌肉,扯出一個柔軟脆弱且無比僵硬的笑。
小腿肌肉沒出息的因緊張焦慮而痙攣,她往後退了退,靠上一棵並不茁壯的樹。
並不能給她半分安全感。
現在的姬梵,肌肉虯結、寬肩窄腰,足足壯了三圈,跟原先體型的他比起來,天差地彆。
一個是少年,一個是成年。
然而,姬梵並未對她下毒手。
他躬身,慢慢的,單膝曲起,半跪在了音折麵前。
這是……?
音折驚疑不定,他蒼白如大理石的麵龐就在眼前,低下頭。
音折眼睜睜看他,剛才殘暴撕碎獵物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腳踝。
而後,他低頭吻住她小腿皮膚上的傷痕。
“等、等等!”
音折倏爾驚呼,要抽回小腿。
紋絲不動。
抓得很緊很用力,好像沉鐵鎖住腳踝,怕她跑了似的。
他的手掌過於火熱,攥緊她的腳踝,燙得她腿肚子哆嗦。
姬梵抬眼,墨色的瞳孔不滿地看她一眼,似乎在說,不要亂動。
他再次低頭,闔上雙眼,捧著她的小腿,細細密密地吻著她那微不足道的傷痕。
鮮紅的舌尖,舔著掛在上麵的血珠子,一絲不落卷入唇舌,全吞入腹中。
高聳的鼻尖,微涼,磨蹭著她溫暖細膩的肌膚。
落天奇一張臉“嘭”地漲紅,猛地站起來。
“主上三思!”
歸蓬拉他不住,隻見他怒氣衝衝,活生生像是撞見了什麼不·倫之事,恨不得馬上衝過去將兩人拉開。
他還未靠近,姬梵便抬起頭轉向看他。
落天奇以為主上恢複神智,欣喜的神態剛剛展露,便被一股擊來的凶暴的靈氣驚得戛然而止。
他閃躲不及,大口吐血,如同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飛了出去。
姬梵壓低嗓音,喉嚨裡滾著低沉的震懾嚎叫,分不清是人亦或者野獸的語言。
他扭過頭,將正欲往後躲的音折抓進自己懷裡。
“我的……!不準走!”
“不走不走不走。”音折忙不迭安撫,生怕他繼續失控。
姬梵將這個小小的人按進自己懷中,隻覺得一直空蕩蕩的某個地方終於被填滿。他滿足地鬆懈下一直狂躁暴怒的神經,嗅著她脖頸間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音折被嗅得汗毛都豎起來。
誰能想到之前她靠近姬梵,被嫌棄是妖獸。
而如今,他喪失理智擁她入懷如珍如寶。
現在怎麼辦?
等他清醒後,不會惱羞成怒要殺了自己吧?
忽而一陣輕微的哨聲響起,音折耳朵一動,聽到了極細小的傳音。
她對上遠處歸蓬的眼神。
「主上失控後,必須要食用足夠靈氣的血肉才能恢複。眼下地處偏遠,不像國都有那麼多靈獸可供食用。為了防止主上繼續狂暴,麻煩你將他安撫下來。」
音折心念一動。
「安撫下來,就能恢複理智了?」
「目前隻能這樣。」
「萬一主上清醒後要殺我怎麼辦?」
「主上清醒後不大記得失控時的事。」
音折一口氣還沒放下。
「為君奴仆,忠君所願。勞煩你了。」
他毫不猶豫地退得更遠,直至身影消失不見。
“……”
音折無聲地怒罵這個混蛋。
她深呼吸一口氣。
如今小命儘數握在身後這人的手上,可她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
她要活。
不僅活,她還要掌控他,不管一開始是權衡利弊,最後都會讓他心之所向。
誰是主?誰是仆?
還不一定。
音折轉頭,對上姬梵漆黑無神的雙眸。
她綻開一個嬌弱而溫柔的笑容,如一朵被風雨摧殘後仍亭亭玉立的白牡丹。
“乖……”
她伸手,摸摸他的腦袋,見他毫無反抗之意。
音折的笑容愈發擴大,最後竟顯得惡意滿滿。
“乖乖的……寶貝……”
“做我的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