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處(1 / 1)

何故遮月 層雲厭高 4783 字 2個月前

淩府繡展果真如道月設想那般,群賢畢至,爭奇鬥豔。

一幅幅繡作栩栩如生,頭一幅繡作末端的絲線越過布帛與下一幅相連,首尾相接綿延不斷,接連陳列在廊亭內,更妙的是其間故事相互串聯,講的竟是二十四孝的故事。

道月雖不認可此間意義,但是技法和細膩的質感仍讓她讚聲不斷,雖說道月不懂不愛女紅,可也知要達到如此境地,必付出了百倍心血。

廊亭儘頭有一方水池,其中矗立著由大到小依次疊放的三層高台。道月初進繡展時便遠遠的聞到一股花椒的香氣,尋了半天來源,竟是這高台的粉料。

被研磨到極細的花椒,輕盈灑落在高台之上,微風一過,送來縷縷清香,那高台旁裝飾之物也是上好的綢緞。

道月:“真是闊綽,即便踩在腳下,也要香氣四溢。”

林殊搖頭:“鋪張浪費不可取,這淩府還真是嘩眾取寵。”

道月不置可否,她目光掃視全場,正在一眾清雅的繡女中尋找春遲的身影。

“在找我嗎?道月”

一陣夾雜著香氣的聲音,在道月耳後輕輕響起,氣流吹得她耳朵有些癢。

道月身體僵了一瞬,連忙用手捂住已然發紅的耳朵,回頭看了春遲一眼,又噘嘴佯裝生氣。

春遲少見道月如此可愛,心中暗喜:原來耳朵怕癢。本想逗弄對方,不料竟意外找到了她的弱點。

林殊餘光瞥見二人你儂我儂,道月臉上還漫起可疑的紅暈,忍不住白了一眼二人,心中無語凝噎:能不能分分場合!這麼多人都在呢!

林殊正想打斷二人,抬眼便對上了遠處一雙笑意盈盈的眸子,那人雖在笑,可林殊無端生出一股寒意。

那人似乎未看林殊,隻是在注意到她目光後敏銳地對上,淺淺欠身行禮,便轉身在仆人的簇擁中離去。

林殊心道:看來這便是道月口中的淩家掌事人,淩煙小姐,果然深藏不露。

前些年她也曾參展,但都帶上了麵紗,叫人看不真切她的麵容,分明也是一張精致嫵媚的臉,話說淩府的公子小姐們,怎麼各頂各的美?

淩煙有一手精妙的雙麵繡,連續幾年拔得頭籌,入選貢品行列,因此得陛下青睞。

她今年竟不參展,不知是為何。

“春遲啊,你這變裝不行,但凡跟你打過照麵,一下就能認出來,來帶上這個。”

林殊說著從袖中拿出一條白紗巾,眼神示意道月給春遲係上。

看道月雙手笨拙,不知該將紗巾係在腦後哪個位置,林殊暗暗歎氣:道月啊……真是給機會也不中用。

他眼波流轉,輕笑一聲:“我來便好。”

春遲俯身,一雙手撫著道月緊張到有些顫抖的指尖,將紗巾掛在了鼻梁處,自己則雙手繞到腦後打了個漂亮的結。

道月呆呆地點頭,臉上的紅暈已然漫到了脖子。等春遲隨即將登台的繡女遠離後,道月十分驚恐地轉頭向林殊。

“我定是病了,為何手止不住發抖?若這病好不了,以後便不能人劍合一了。”

林殊無語搖頭,作為京城第一才女,她怎會有道月這樣的好友:傻姑娘,還沒發覺自己心意呢?這不完全被淩春遲拿捏了!

往年淩府繡展都會定個主題,讓繡女自由創作,並由諸位參展者品評出最優的繡品。

此作品及其創作者的名諱,會進入淩氏煙雨樓,等選貢官員青睞後,便會呈給聖上。

今年的主題便是“龍”,想來是要為陛下賀壽。

道月看著立在最高處的春遲,心裡有些擔憂,這台子如此高,稍有不慎春遲便會跌落。

林殊看出道月心憂,拉住了她的手,安撫道:“放心吧,你們家春遲沒那麼弱。”

道月隻是點頭,並未注意到林殊是在揶揄自己。

靜靜等待繡品完成是件無聊之事,幸好周圍不隻有二十四孝繡圖,淩府的各類珍寶,也被安置在不同的角落供人欣賞。

林殊招呼道月:“繡完才知主題,不如先去彆處轉轉?”

見道月不回應她,林殊便自顧自去轉悠,她眼神到處飄,最後落在輕倚樹旁靜靜看著自己的溫緋卿身上。

林殊:“好不容易稍歇歇,不瞧瞧?林府可沒有這等奇珍異寶,全當開開眼。”

溫緋卿從未被林殊主動搭過話,此時不知該如何回應,隻好木著搖搖頭。

見林殊微微皺眉,怕她又要生氣,溫緋卿慌著補了句,“看不太懂。”

林殊晃晃腦袋,“這麼說來,你看過啦,對哪個感興趣,本小姐現在閒得很,可以給你講講。”

林殊笑著伸出手,見溫緋卿呆愣在原地沒有動作,不滿地再向前伸了伸。

“姑娘都伸手了,公子怎能不回握?”

溫緋卿遲疑了一瞬,他從未與女子接觸,恐怕此番有些不妥,卻忽然憶起林大人的囑托,萬事以小姐為先。

於是快速的握住了林殊懸在空中許久的指尖,心裡安慰自己:這是保護小姐的任務。

她手指纖細修長,雖然指尖因常年繡花而磨出了薄繭,但同溫緋卿經年握劍的粗糙大手相比,更顯白皙細嫩。

溫緋卿少見林殊如此活潑,不翻白眼不責罵,他打心底裡感謝道月的出現,並祈求這時間再慢一些才好。

“這不是上官小姐嗎?我們還真是有緣。”

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道月轉頭,發現是春遲曾相助過的律無道大人,他一襲玄色衣袍,背手而立,笑著衝道月點頭。

道月:“律大人也來此欣賞繡品?”

律無道:“我是今年的選貢使,此番來淩府主要是選貢品,欣賞倒是其次。”

律無道帶著道月去了一處無人注意的角落:“你看著怎麼有些不悅?我還不知那日過後你們關係如何了?”

“小女還要多謝大人,若非您當初仗義直言,小女也不會借著春遲之口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律無道輕笑:“世事變化無常,你很幸運發覺了他的身份,還有些人被騙了一輩子,到死也識人不清。”

道月惴惴不安,她心中煩悶久久不消,不知該同誰訴說,便躊躇著開口:“小女有一事不解,還望大人指條明路。”

“但說無妨。”

“百姓被欺壓該如何反抗?”

律無道挑眉,心道可算開口說正事了。

“無權無勢無財,不能反抗。”

道月聲音不自覺拔高:“難道受欺壓便隻能忍著?”

律無道搖搖頭,不置可否,他仰頭點了點不遠處的幾叢碩大玉珊瑚。

“道月覺著淩府如何?”

道月冷哼一聲,“華而不實惺惺作態。”

律無道笑著搖頭:“非也,你說的是人不是物。”

他此話一出,空氣瞬間凝固了幾分。

律無道依舊掛著得體溫柔的笑,默默看著她,道月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她驚恐的捂住嘴,喃喃道:“不不不。”

律無道微笑著點頭,“那就是答案,你已經找到了。”

語畢,他便翩然離開,獨留道月一人站在角落,她被自己想法嚇到而緊閉雙目。

江南織造局的律無道,不是一般人,他的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你所看到的一切外物都是由人造成的,要想改變這個吃人的世道便隻能……吃人

吃著朝廷的官糧,心中想的竟是此事。

道月不知他是否彆有居心,但他所言之事道月從未想過,就如她不曾公然反抗爹蠻橫的要求,心中再不願學女紅,也隻一味充耳不聞陽奉陰違。

道月緩緩睜眼,便看見高台上已經完工的春遲,正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笑著衝他招招手。

道月低頭腳步緩慢地向他走去,春遲倒是從不懼怕旁人眼光,族裡說他不行,他便不遠千裡來了京城,他一直在反抗,且頗有成效。

自母親離世,這十年來,道月心中一直空落落,來時路已無,她向前看,前路卻大雪封山。

曾經她以為守山的是上官澤,現在才意識到,守山人是自己,山上終年不化的冰雪,便是她這多年來的猶疑。

雖說道月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於武學方麵一點就透,可若是誰都救不了,這武藝又有何用?

守護才是武學的終極奧義。

梅香一事讓道月清楚看見自己所處的位次,她太弱了,真相近在咫尺,卻無能為力,隻得親眼見對方將線索毀於一旦。

天高皇帝遠,有權有勢的地方豪族,隻是表麵依附於大離,實際誰都不放在眼裡。

道月於淩府而言,不過他鄉異客,誰管她是相國之女,還是旁的什麼人。此時她無權無勢,影響不了淩府一絲一毫,便無所謂接納幫助,倘若某日利益發生衝突,道月便會如戲院的掌事一般,慘死於火中。

朝中不收女官,為政無門路,可若是在軍中,論功行賞,即便最低階的士兵,道月也有信心往上爬,母親當年在馬上瀟灑恣意的模樣,在她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種子。

林殊:“想什麼呢?這麼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道月露出笑:“想通了些事而已,走吧,春遲已經結束了。”

道月見律無道背手站立於人群中,便悄悄靠近他,低聲道,“多謝大人。”

律無道卻搖搖頭:“不必謝我,我不過推了你一把,萬事還要看你造化。”

道月轉頭看向站在高台的春遲,盯著他手中金燦燦的龍頭繡品,龍目在光下熠熠生輝。

輕聲道:“我會的。”

彼時上官道月十六歲,而大離的國運在此刻開始緩緩上升。

金龍騰飛,鱗片熠熠閃光,可最妙的還是淩春遲所繡的龍頭。一雙金瞳不怒自威,倨傲俯視人間,微張的龍口似在散發陣陣熱氣,似乎下一刻便會撲上來,將對視之人拆吃入腹,令人見之膽寒。

律無道便在諸位參展者選出龍首繡品後,直接亮明自己的身份,將此繡品納入貢品行列。

臨行前,律無道同春遲拉了幾句家常。

他笑著拍拍春遲的肩膀,“你小子命還真好,總是能跟對人。”

春遲淺笑:“小人愚鈍,不知除江大人外,還有誰?”

律無道不語,越過他,看向在同林殊、梅香嬉笑的道月。

春遲了然,正色道:“我與道月是旗鼓相當的同行者。”

律無道神秘一笑,隻留下一句,“你的運也開始變了,”便帶著貢品離開了淩府。

此番淩府繡展的確讓人大開眼界,道月三人協同梅香,踏上了歸家之路。

道月依稀記得,前幾年有女子軍招兵一事,雖說這兩年風頭漸弱,可近來邊關戰事吃緊,皇上應當會派兵前往,到時她便可混跡其中。

隻是爹一直不允她再練武,且父女二人關係一般,貿然說起此事,定會引得他勃然大怒,需得先穩住他的情緒,再旁敲側擊。

馬車搖搖晃晃,來時道月純真懵懂,眼中隻有上官府這一小片天,歸時她已然換了番模樣。

上官府中日子疏懶,僅憑她一人無法刺激到上官澤,但是……道月瞄了眼沉沉睡去的林殊,心中已有打算。

“抱歉了林殊,借你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