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月在客棧廢墟附近的茶館找到了掌櫃,得知東廂房住的是京城來的戲班子,梅香正是其中之一。
春遲的房門朝外開,是因為淩宅主人下榻客棧時,手底下人被門擠了,所以將房門修改成外開模樣,但因會影響其他客人,便隻改了那一間房。
江南人皆知此事,所以寧可睡天橋,也不敢住她住過的屋子。
道月幾個生人,不了解此事,否則怎會在繡展之際能找到住處。
聞言,道月忍不住蹙眉:“掌櫃的,你不實在啊,知道我們有可能觸怒權貴,還不便宜些。”
“那不就露餡了,我已經算是仁至義儘了,你們兩個姑娘家睡天橋多危險,更何況那有問題的屋子,也是他們自己人住的呀。”掌櫃撚著胡須,撇嘴搖頭,一副小丫頭片子懂什麼的神情。
他說得是邏輯通順,隻是奸商氣息掩不住。
若是打打殺殺,道月自是不怕,可這權力製衡,讓她犯了難,查她怕影響爹,不查對不起良心。
不知梅香如何了,她定是不知戲本成了真,若是如是相告,恐怕她一時無法接受。
道月未見春遲,想來他找到的線索不是這個。道月歎了口氣,梅香是走不通了,隻能等著春遲那邊傳來好消息了。
不過,在找春遲前,她要去書鋪問問江南有無擅屬文的士人,這《青燈引》活像一紙死亡預告,梅香正一步步朝著這人所編寫的故事走下去。
若非春遲搭救,她要麼被冤死在獄中,要麼直接在火中化為焦屍。
披雲齋
道月依稀記得《青燈引》背麵就印有披雲齋的字樣,想來就是此處。
瞧著古樸並不惹眼,裡麵卻是大有乾坤,甚至前朝書聖的字畫就這麼掛在牆上,分明江南多雨水,卻絲毫不在意是否會受潮發黴,倒是頗有淩府的派頭。
“店家可知《青燈引》是哪位名士所作,小女前幾日看了這戲,實在喜歡,想拜謁一番撰書人,不知店家可否告知?”
道月見對方依舊低頭整理桌案,充耳不聞她的詢問,心下了然,從腰間摸出一錠銀子,悄悄遞過去。
“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店家這才半掀眼皮,冷冷的瞥了眼道月,不屑道:“就這麼點兒,你打發叫花子呢?”
道月麵上有些掛不住,再次摸出一錠銀子,不停地賠笑,“對不住對不住,小女遠道而來,身上盤纏沒帶夠,等事成之後,小女必有重謝。”
聽了這話,店家才不耐煩地指了指路儘頭的淩府,“當家主人便是,你這窮酸樣,可彆讓主人沾了晦氣。”
在京城,“窮酸”一詞無人敢用在道月身上,她乃相國之女,不想竟被人嫌棄窮酸,頓時啞然失笑。
隻是可惜了自己的銀子,分明剛從淩府出來,左右不過一時辰,又要回那個陰氣森森的地方去。
因道月是長公子先前帶進來的人,家仆聽她想見當家主人,便直接將道月到了大廳。
春遲居然也在,想必他身邊那位精致嫵媚的女子便是淩家實際的掌事人——淩煙
原以為應是婦人,不想這淩煙竟然瞧著比春遲大不了幾歲,明顯是同齡人。
淩煙身著綠絲錦袍,肩上罩著嫩黃披帛,衣角處銀線繡成的流雲閃著微光,她隻手輕托住臉,邊同春遲說話邊微笑著點頭。好一副雍容自在的模樣。
春遲見道月忽然出現,便起身為二人引介,“這位是上官府的千金,上官道月,平日在府中她待我極好,此番也正是托了她的福我才能歸家。”
看來淩煙知曉春遲在上官府求學,道月衝對方微笑,此時還是維持下上官小姐的儀態好,莫要丟了爹的人。
“這位是我堂姐,淩煙。”
堂姐?
昨日傳話將淩春遲叫走,卻正巧讓他撞見梅香點火的人,就是淩煙。
改了房門朝向的當家人,是淩煙。
《青燈引》的撰書人,也是淩煙。
春遲留字條去沿著新線索查,怎麼也在此,難道所有線索都指向淩煙?
道月瞧著她那精致秀麗的容顏,忽然覺得橫生一股陰氣,得體的微笑,也頗有笑麵虎的意味在。
“上官小姐這是怎麼了?為何不出聲。”
淩煙見道月皺著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忍不住柔聲關心。
春遲解圍道:“想來是道月也為姐姐的美貌傾倒,看呆了。”
道月趕忙回神,連連點頭,朝春遲露出了感激的目光。
淩煙莞爾一笑:“上官小姐定是來尋春遲的吧?我就不打擾二位了,府中還有一些事務等著我去處理。”
道月剛想攔住對方,詢問《青燈引》的事,就被春遲按下胳膊製止了。
春遲搖搖頭:“沒用的,堂姐的意思再明了不過,她什麼都不會說,你問了也白問,說不定還會被人使絆子。”
道月:“她身為淩府主事人,耍小手段使絆子?”
春遲神秘道:“非也,是我堂妹淩雲,她們是旁係的一對親姐妹,淩雲總是跟在堂姐身後,任何惹堂姐不快的人她都要算計。”
春遲拉住道月的手,低聲道:“這裡是淩氏地盤,更危險,我可不願你一來就出事。”
道月有些不好意思,便反手拍了拍春遲,“不會的。”
“你查的怎麼樣了?”道月不想繼續那個奇怪的氛圍,便趕快將話題拉回正軌。
“我們先前看時漏了一個地方,戲院掌事賭的正好是淩府繼承人大比,梅香的經曆已與戲文相差無幾,我便去淩府賬房查看。”
“結果怎樣?”
春遲搖頭歎氣,“一無所獲,大比還有半年才開始,卻時不時有人押注,說來也蹊蹺,賬房劃掉的死亡人數已經快超過上麵的活人了。”
道月:“一點看不到嗎?”
“看不到,全部塗黑了,賬房管事說是為了尊重死者。”
道月氣急反笑,“好一個尊重,若是其中有冤案,查到這裡便是完全斷了線。”
春遲臉頰微紅,扯著道月的衣袖輕聲道:“你真是來尋我的?”
道月大咧咧一擺手:“怎會,我不過是順著另外一條線,也查到了淩府。”
道月神采飛揚,給春遲講自己的發現,沒注意到他眼中的落寞。
她聳聳肩,歎氣道:“然後店家便向我指了此處,還特彆說明是當家主人所作。”
“兩錠銀子怎麼窮酸了?夠普通人家吃一年了,真是狗仗人勢。”
春遲點頭:“披雲齋的確是淩府的門店,‘披雲似有淩霄誌,向日寧無捧日心’,取自賈昌朝的詩作《詠淩霄花》,雖說隸屬淩府,其實不過是堂姐手下一個鋪子而已,幾乎專為她服務,這名字也是她取的,本地人儘皆知,你應當是被那小二騙了錢。”
道月不語,江南淩氏權傾一時,僅靠著蘇繡傳承不外傳,便大肆斂財為禍一方,不過一間鋪子也要取名披雲,這無捧日心,真是直白的反意,大離誰人不知,當今皇上年號——朝日。
世間三百六十行,若行行皆有淩氏這樣的霸主,可想而知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
她不信皇帝不知,如此放任,無外乎隻有兩個原因:管不住,不想管。
什麼當世明君,淨是吹噓。
道月看向窗外,雲薄漏日,周圍天色皆染層淡紅。
巨大的無力感向道月襲來,他們險些葬身火海,梅香也差點被冤枉入獄,不管是哪條線,到了淩府便會斷掉。
道月不信他們沒有做手腳,可找不出確鑿證據便無法定罪,即便有證據,淩氏掌控著江南一帶,自是無人敢定罪。
無權,便不值一提。
道月看向春遲,忍住心痛開口道:“繼承人大比,你一定要贏啊。”
旁人她不知,可春遲陪她一路走來,心性如何,她再清楚不過。
春遲點點頭,“雖說這幾日事務繁忙,但隔空繡花從未間斷一日。”
“如今距離紗帳一步開外,已能夠挑線回轉,隻是回彈時,常常會紮到我的手。”
道月抓住春遲的手來回翻看,果然捏針的指節處,被回彈的針紮了無數小孔,密匝匝一片紅,有些還在冒血,想來他一有空便在練習。
道月放下春遲的手,沉思片刻,“不必再練。”
“為何?”
道月隨手摘下庭院裡的兩片葉子,手腕一抖,指尖發力,一片直直插進樹裡,另外一片在空中轉個圈又返回道月手中。
“厲害!若要達到此種境界,需多少年?”
道月笑著說:“我從五歲便開始練,無事就拋葉子玩,十年才能同時發出兩片軌跡不同的葉子,你嘛,少說二十年。”
春遲一聽便泄了氣,“那我這輩子算是完了。”
道月拍拍他的肩膀,“彆泄氣,你不必如此,隻要能學會回旋鏢即可。”
春遲愣神,呆呆地看著她,“你說的好輕鬆。”
“很簡單的,我會告訴你方法,你這麼聰明的學生想來一學就會。”
“秘訣就是:抖手腕”
“譬如要左旋,手臂手掌平舉身前成一條線,手掌向下,然後向內翻,接著向右外旋手背朝左,指尖發力,讓葉片朝左飛,他便會自己回旋飛到你手上。”
道月抬手,示意春遲仔細觀察自己的手部動作,她五指並攏,拇指與食指中指形成合力,夾住葉片,然後咻——的一聲,葉片竟然飛到了春遲的手中。
道月點點頭,“去練吧,葉片比針大多了,更好瞄準,還有半年不著急,我現在更期待過幾日你在繡展的表現。”
囑咐完了春遲,道月便避開淩府家仆,飛速回了自己房間。
她瞬間脫力,仰躺在床上,任憑淚水流進發絲間。娘說過想哭時便躺下,不要讓人看到女子軟弱的模樣,否則隻會變本加厲的欺侮。
彼時她以為上官府是不近人情的地府,不想此番來江南,更讓她覺得無力,種種線索都指向那人,可就是無法找到確鑿證據。
多麼霸道的行徑,將所有線索付之一炬,卻還要佯裝善人,收留他們這些幸存者。
道月不是戀家之人,但此刻她格外想念父親的嘮叨,也格外能共情父親下朝後,便是一副疲憊神色。
她知父親公正無私,雖言語帶刺,但卻真在為百姓辦實事,碰上不作為、不敢作為的皇帝,心中苦悶又有誰知。
此日雖有光,可無一絲暖意,真真是天寒有日雲猶凍,究竟是天冷還是人心冷。
道月看著窗外昏暗的天,心中煩悶無可消解,便無助地閉上眼睛,潮濕的江南非她適宜之地。
“梅香是個可憐姑娘,帶她回去好了,她想唱戲,府裡丫鬟也喜歡聽戲,左右是個樁好買賣。”
道月將想法告知梅香時,她竟然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梅香邊磕頭邊道謝,一把鼻涕一把淚,看得林殊頗有些煩悶。
一個淩春遲還不夠,再來一個梅香,這下道月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她這個兒時好友指不定要向後排幾位。
道月看出來林殊有點醋意,便撞了下她的肩膀,“你是第一好。”
林殊:“切,花言巧語,我可要看你表現了。”
道月衝她眨眼:“邀你同我一道觀繡展可好。”
林殊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少貧嘴,我本來也要去。”
她們這麼一鬨,梅香也放鬆下來,露出一口小白牙,甜甜的笑了出來。
除了抓不到縱火的真凶,一切都在變好,道月彆無他求,隻希望春遲在繡展一帆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