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月大喊一聲:“溫緋卿!”
便用力將春遲和林殊推向空曠處,自己則施展輕功,一躍飛到梅香身後,抓住她的雙手,同時掃堂腿攻下路,讓梅香扭身跪在地上。
梅香掙紮著想起身,可力氣不敵道月,扭動了幾下,便無聲無息不再動作。
道月當她昏過去了,連忙低頭查看,卻隻看到大火掠過的焦土上,被浸出了一片深深的痕跡,淚水無聲,正從梅香眼眶湧出。
道月慌神,柔聲詢問:“弄疼你了嗎?彆哭啊。”
梅香搖頭,隨即將頭一次次重重砸向地麵,發出沉悶的響聲,似乎在向幾人致歉,道月怕她繼續傷害自己,便慢慢鬆開了手。
林殊看見梅香要從袖中拿東西,怕她對道月不利,連忙喊道月:“切莫掉以輕心!”
道月隻是點頭,衝她擺擺手,示意她不要擔心。
道月心中自有分寸,剛才隻一招便將梅香製服,想來她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此刻鬆手也是在道月應允的範圍內,即便她想耍花招也能瞬間遏製。
梅香從懷中掏出的不是旁物,正是她先前說過的新戲——《青燈引》。
即便經曆大火侵襲,梅香自己都一身煙灰,可那戲本卻是光亮如新,頁腳微微卷起,應是梅香頻繁翻看所致。
道月接過戲本,嘩啦啦地翻看起來,她邊看邊皺眉,這故事似乎有些熟悉:
一女子因家境貧寒,自小被賣到戲院學藝,最開始隻能打雜,做些臟活累活,可她一直不放棄偷偷學藝,直至某日戲院竟同意她來擔任下本的角兒,甚至以她的經曆撰寫了戲本。
結果就在她登台那日,戲院的掌事卷走了所有銀兩和人,隻留了個空戲台給她,美名其曰:“你不是想唱嗎?留給你了,大爺我可要去發大財了!”
她一個小姑娘,如何撐起整間戲院,無奈之下便整日登台唱戲,風雨無阻,就在戲院稍有起色之際,先前的掌事又回來了。
他本帶著全部身家去賭,卻滿盤皆輸,落魄之際瞧見先前被自己放棄的戲院開始賺錢,便心生妒忌,一把火燒了戲院。
而當時那女子正在戲台中演一出火中悲歌的戲碼,無論她怎麼哀嚎,台下眾人皆以為大火是戲文需要,等發覺真相之時,那女子早已成了一具焦屍。
有人說那女子並未離世,不過是化成一點青火,日日遊蕩在戲台上,青燈明滅,似是在唱完這出戲,故此故事名為《青燈引》
道月看完,神情複雜,這似曾相識之感,莫非梅香扮演的就是這淒苦女子?
春遲恍然大悟,拍手道:“昨夜你確實在排演新戲,排的正是這高潮之處,可夜深人靜,無人替你點火,隻好分飾多角,正巧被我撞見。”
梅香點點頭,“正是如此,昨夜公子出手滅火,小女便繼續走戲,後來的火真是突發,我是無意間,被人逃跑的人群推了出去,才幸免於難。”
道月遲疑片刻,淡淡開口:“你先前說火光突現,後有位公子搭救了你,是也不是?”
梅香點頭稱是。
道月皺著眉,厲聲質問道:“可你方才又說是後來的火突發,到底哪次是突發?都到了這般田地,還不肯說實話!”
梅香見狀,也慌了神,她想辯解,可口中咿咿吖吖的聲音怎麼也無法串聯成文,她雙手捧住腦袋,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樣,口中嘶吼:“哪次?哪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為何記不起來?”
道月垂眸,冷眼看梅香表演。
若梅香未曾前言不搭後語欺騙他們,道月此刻定會柔聲安慰對方,可她幾次三番隱瞞,難保此時也是演出來的,畢竟都到了臨近崩潰的時候,梅香還能整理好儀態,不愧是整日待在戲台上的人,一招一式早已深入骨髓。
林殊向來嘴硬心軟,有些看不下去,想上前攙扶一把蹲在地上,看著十分煎熬的梅香,卻被道月擋在身前。
她回頭笑看林殊,挑眉詢問:“不是叫我注意安危,怎麼到了你身上就不作數?”
林殊不語,隻一雙盈著淚的眸子靜靜看向道月,二人目光相對,無聲的硝煙正悄然蔓延。
春遲出聲解圍,拍拍道月肩膀,“不必,她暈過去了。”
幾人環顧四周,天即將大亮,忙活一夜也未果,等下街坊四鄰都醒了,再想問什麼可就麻煩了。
春遲便帶著幾人去淩府落腳,起碼先換身乾淨衣裳。
不愧是江南第一豪族,淩府裝潢雖清淺淡雅,可其中的擺件,都是個頂個的昂貴,多數是有錢也難買到的珍稀之物。
前年進貢的南海淡水珍珠,皇帝賞了幾顆給上官府,而在淩府,淡水珍珠多如牛毛,小小一顆,不過是瑪瑙珊瑚樹上的裝飾物,根本不值一提。
一路上的家仆見了灰撲撲的幾人,也未曾多問一句,隻是訓練有素地應淩春遲的要求準備衣裳和熱水。
梳洗完畢,道月環顧四周,白牆青瓦寡淡無味,這古樸的四角天空,便是困住春遲的牢籠嗎?
的確壓抑,讓人喘不過氣。
她慶幸上官府的丫鬟們沒事會陪自己閒聊拉家常,若她降生在這淩府,即便不被同化,想必也早就患了失心瘋。
道月倍感同情,扯了下春遲的袖口,示意他也去休息,自己一人能看住梅香。
春遲淡淡側目,揶揄道:“那麼這位上官小姐,昨日歇息了幾個時辰啊?”
他說著,便將道月往林殊方向推,“你滅火救人功勞可不小,還是讓我這個什麼忙都沒幫上的伴學,來替小姐分憂好了。”
道月本想爭辯幾句,卻被林殊一把拽走,她迫不及待想讓道月休息,不要這麼替旁人著想,最好是離淩春遲這個披著羊皮的大尾巴狼遠一點。
淩府素有惡名,跟他們的人走得太近,可不是件好事。
“都說這是人家的地盤,乾什麼操心他,”林殊說著就將道月一把塞進被窩,替她掖了掖被角,“快睡覺,等再有新情況,我會叫醒你的。”
見道月不多時沉沉睡去,林殊也打了個哈欠準備回自己房間,一出門便撞見溫緋卿直直站在自己屋外,倚著柱子闔上了眼。
“你也進屋去睡,”林殊戳了戳溫緋卿的胳膊,“晨間有寒氣,在這裡會著涼的。”
林殊瞧他得了自己的令,才閃身不見,無奈地搖搖頭,“這習武之人怎麼都有點呆?”
梅香被安置在了柴房中,她額間血跡與泥土混雜,此刻仰躺於柴堆上,仍是昏厥的狀態,戲本《青燈引》被道月塞回了梅香袖口中,現下正露出一角。
春遲索性無聊,默默抽出來翻看,卻發覺一個被道月忽略掉的細節——梨園掌事去賭的地方,正是淩府繼承人大比!
跟淩府扯上關係,這突然的大火就好解釋了,倘若梨園掌事一早下注,在開賞之時,若人不在,那所有押注便會被淩府以“保管失效,無人認領”私吞,這是多年來淩府繼承人大比不成文的規矩。
這《青燈引》以現實中的淩府繼承人大比為藍本,便注定是場悲劇。
春遲離開前,回看了眼暈著的梅香,不覺悲從中來。
《青燈引》哪是什麼戲文,分明是對梅香赤裸裸的利用,卻還以允許她登台為由,讓她親自演一遍自己的悲劇,梅香本人卻毫不知情,真是惡趣味。
春遲搖搖頭,輕掩住了柴門,並囑咐家仆,若梅香醒來,帶她去好生梳洗。
本想趕快告訴道月自己的發現,可又想起她才睡下半個時辰,便留了張紙條,告訴她自己已沿著新方向去查。
春遲將字條塞進道月房中,便快步去找負責記錄押注人信息的賬房。
道月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淩府枯燥沉悶得讓她頭暈,梅香的幾次言論還在她腦中盤旋,她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麼,可怎麼也想不起來。
思慮過重讓她無心睡眠,一閉眼便是濃煙火光和春遲那扇打不開的門。
當時春遲不在房中,自是無人開門,可在她破門而入後,門又是怎麼關上的?
除非,這門非比尋常。
道月拿她和林殊的房門做比,二人的門是向內推開的,因此她進春遲房門時,本能去拍門,可門並無反應,這才讓她誤以為春遲仍在房內並上了門。
再次進入時,道月朝反方向用力,意圖拉開門,本以為會十分費力,結果輕輕一拉門便開了,這才讓道月產生了自己仍有餘力的錯覺,導致她被困屋中,想去撞窗子逃生時才意識到身體早已經酸軟。
也是奇怪,怎麼就偏偏春遲這屋子的房門有問題——此為疑點一
門朝外開,若無外力施加,必不可能再合上——此為疑點二
當時火光衝天,她們客房在二樓正中,照理來說,應是最後一批出來之人,但當時她是飛身離開,快其他人一步,再次折返,時間怎麼也夠旁人逃生了。
客棧分明已經無人。
不對,道月忽然回憶起,自己是從西側入客棧,隻因那處火勢較小,東邊的火如此之大,她便先入為主地以為那裡早已無人。
道月喃喃低語:“莫名的火光、突然關上的房門、火勢更凶猛的東邊廂房……”
東邊有人在!也是起火處!
自己的腳步聲吸引來了東邊躲藏的人,他本想避開濃煙,爬到道月身邊讓她帶走自己,卻因為看不清路,撞到了莫名反開的房門,意外將門合上。
之後道月被溫緋卿所救,而那人卻親手將自己葬身在了火海。
如此一來,一切都通了。
梅香口中突發的火光,便是從東邊廂房燃起的大火,興許是她太專注於排戲,記混了春遲出現的時機。
而春遲正巧被他堂姐叫走,免於災禍。
若道月當時沒有折返,便不知其中細節——那人會在大火中絕望的死去,而梅香會因為春遲的證詞被當做縱火犯,抓進大牢。
一個看著不正常的戲癡,麵對淩府嫡出長公子的指控,怎會有人信她的瘋言瘋語。
道月心中有了線索,便立刻跳下床,準備去客棧再探查一番,若是客棧掌櫃還記得東邊廂房住的是誰就好了。
一開門便見春遲的字條飄飄落下,道月會心一笑,想來他也找到了線索。
道月離開前去了趟林殊的房間,準備敲門的手頓了片刻又放下,她不願林殊跟她涉險,隻轉頭對躺在樹上假寐的溫緋卿點點頭,要他隱瞞自己的行蹤。
道月抱拳仰頭:“今早多謝了。”
溫緋卿點頭:“無事,守護小姐本就是我的職責所在。”
寒暄幾句,道月便摸著腰間暗器快步離開了淩府,如今她沒有武器,隻幾枚暗鏢,若是真碰上大事,不頂用。
道月心中惴惴不安,反開的房門至今無解,但願掌櫃能給一個合理的解釋。
初到江南便橫生事端,她總覺得此番淩府繡展之行十分凶險,似乎有一個人隱藏在幕後,肆意操縱著旁人的生命。
此事最好與你無關,淩春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