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上走要承受重力。
薛晨風迷迷糊糊的想起來記憶深處的聲音。
細碎的場景在她眼前閃啊閃。太飄忽了,完全抓不住。
慘敗的花叢,枯枝像是人瀕死的掙紮,直愣愣地衝向天空,最後一刻被定格一樣慘烈。樓道裡有人在跑,有人在追,有欄杆,有狗洞,是......大片濺射的血跡。
一片一片暈開,流的滿地都是,蜿蜒,被抹開,被處理,被均勻塗抹到牆壁上。
響起瘋狂的尖叫,男女老少。
一把大火。
薛晨風在夢裡很焦急,她好像總跟眼前的光怪陸離隔著一層,她不喜歡這樣。
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出現,伴隨著落下來的軟熱的手,動作和聲音都像是婉轉撥弦。
我知道我在逃避。
你出不去對嗎?
薛晨風靠著彆人的肩膀眯著。即使睡著,她的神色也不甚平靜。
夢裡的女人輕聲呢喃,細語輕聲,像是晚風哄睡夜的女兒,音色悠悠轉轉仿若秦淮河上趁昏暝豆燈泛過的一葉小小扁舟。
你還小,我知道你聽不進去,但是還是要說,不要就把自己的路走的那樣窄——
薛晨風的眼尾被窗簾的流蘇輕輕摸了一下,她坐在床邊昂著頭,夢境裡對那樣詭異可懼的一切,她好像都無動於衷,十足冷漠。女人的上半張臉逐漸清晰,眉目如畫,滄桑枯井一般的眼神逐漸換發生機,聲音不再有氣無力,一個字一個字都蘊含著鮮見的急切。
分明是婉轉的,但落在薛晨風耳裡聲如洪鐘。
“發誓你一定會出去!不論如何!......你發誓!s......”女人看她沒有反應,湊近狠狠晃了兩把她的身體。
不要這樣......對彆人抱有期待不好,小小的薛晨風暗含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暗情緒,水一樣漾在心裡。
萬一落空了呢?
徒增失望難堪而已。
女人像是要喊什麼名字,可是眼前的一切都被拉長,像是扯變形的膠卷,顏色變淡,聲音失真,扭曲成細細的一條。
它涼涼地叫她:“晨風。”
薛晨風猛地驚醒。
她恍惚記得女人最後一句話,已經很模糊了,但是她拚儘全力聽清了。是一句很輕很輕的話,熟悉的半死不活有氣無力的感覺...應該是在另一個場景下說的。
“......人有信仰,你懂我什麼意思的。陰陽有無都是很簡單的概念,萬象從無到有,其實也都是人類做了幾十場夢罷了。”
“......”
夢嗎?
薛晨風終於醒了。
珀爾回頭:“老大睡好了嗎?前麵還有兩個治愈係頂著,再睡三分鐘吧......隊長!”
漢娜也醒來,剛剛就是她們兩個挨著睡,一醒來就找頭狼一樣找到薛晨風這個高塔。
薛晨風已經握住了天鷹的槍托,提著槍,身形修長,淡聲說:“走吧,該咱們上工了——”
無人機的傾瀉打出了真空區,三個小分隊悍然挺近,隻帶了一個治愈係,閃電似的奪下高地,再勝一局。
這是薛晨風沒有完整睡眠的第十二天,她就靠著戰場上一秒睡著的這點碎片時間苟著,一次三五分鐘。多虧他們戰前研究了治愈係的動態補位,不然沒幾個身體精神能撐住,並且臨陣換輔助是大忌。
挺ru(四聲)特弗思方邊緣城鎮的時候才是更硬的一場仗,自古巷戰絞肉機,城鎮不可能把人清乾淨,分辨人質平民還是偽裝敵軍就得有好眼力,複雜的地形更是有千萬種可能。
這個無人機,導彈,治愈係全程護航,士兵配備專門針對異能者的天鷹,最次的型號都是天鷹88q係列,88r係列是標配,狙擊手和部分精銳用的是剛生產出來就往前線送的88t係列。
薛晨風用的是最基礎的一把天鷹,槍身老舊,甚至不是88-係列,她的異能附魔實驗炸了好幾ba槍。況且天鷹係列都是一個原理,升級的是配件精度和子彈強度——糙的條件不好的能用的精細的也就有能用的可能。
就是這樣的防備齊全的戰鬥,他們這邊傷亡率最高的還是治愈係,即使有治愈係的動態補位。治愈係被狙掉之後,其保護範圍內的所有異能者的異能失效,麵臨三分鐘的被乾擾期,另一個替補方治愈係就會補上,然後再被鎖定,再被狙掉,再補上。
治愈係的戰場平均存活時間約為23分46秒。
薛晨風再次接管被狙掉治愈係的一個小隊。
“補不上了。”她想,太費了。新的戰略情況下,最消耗的就是治愈係。
萬一真的醫師數量告急,那她的最極限情況能保障多少異能者的正常戰鬥呢?
她不知道,肯定不能做到全部。
——
迫近昏暝,薛晨風會輕鬆很多,熱成儀視力幫她定位所有活物,抓人團控的難度都在減小。
全局視野。
一發天鷹的子彈慢慢地飛過寂靜的空氣,在半空停住了,順著子彈的軌跡向後梭巡,有一雙狼崽一樣映澈冷光的眼睛。通訊器裡沒人說話,都在等,陣地上一共八十五人,除掉還在異能失效期的,剩下六十二人。
四野寂靜。
實驗成功了。
儘快投入戰場。
她拆開手邊的裝子彈的盒子,跟旁邊蹲著的爆破係說了自己的想法。
珀爾震驚,張了一秒嘴:“老大,不是...”
薛晨風捏住他的手往子彈箱上放:“試一試,沒問題的。”
男人蹲下都有兩個薛晨風大,此刻被一隻手按住,隻好抱著對薛晨風盲目地信任,依照她說的做了。
“好,我們待會試試——”
薛晨風裝填好“附魔”的子彈,提著槍,不動了。珀爾正要開口,看見薛晨風手裡傷痕累累的天鷹,突然沉默了。
老大拿的那燒火棍,炸膛了也談不上浪費物資。
天鷹的基礎版,是當時為了快速投入戰場匆匆改出來的版式,非常之符合斯拉夫地區的人均身體素質,但是實在是不好用,是威力大但是很憨的一版武器,現在幾乎沒有士兵用了——薛晨風這個精銳中的精銳還揣著它,跟揣著農奴製的理想上互聯網的現代人一樣。
薛晨風本人顯然不嫌棄它。
珀爾轉過頭。
他們整隊就沒有一個人能看順眼這跟火鉗子——忒嫌棄。
男人服從命令,把剩下的全部過了手,又看薛晨風把盒子裡已經處理過的子彈均勻灑在麵前的一小塊地麵上,揚了點泥水上去,子彈外殼頓時變得斑駁。
“待會他們一過來先不要動,等到中間了我們送一場煙花,等前麵的一回頭我們就出來打。”
“現在呢?”
現在我們先後退,守株待兔。薛晨風沒說話,隻是比了一個往回撤的手勢。她昨晚實驗爆破子彈的時候,嗓子嗆了太多煙灰硝灰,說話不太舒服,好像喉頭含了一張細砂紙。
前幾天無人機給這幫損塞轟蒙了,現在他們不論有沒有乾擾器開道都很謹慎。
暗處隱隱有風吹過草尖,撫過一雙繾綣溫柔的眼睛,最終送來了一點洋甘菊的清香。
男人抓住風的尾巴嗅了一口,低低的聲音含笑,歎了一句:“在向日葵放肆生長的土地上抓到一隻華國的小龍,太稀奇了。”
他的中文意外的標準,長身玉立神色虔誠,長著一張標準法蘭西初戀臉,架著很文靜的半框金絲眼鏡,身上披著禦風的大衣,很溫暖的氣質,命令卻冰冷無比:“全員戒備,全頻乾擾導彈預備——”
黑洞洞的一排炮口對準薛晨風頭頂的天空。
交火一觸即發。
薛晨風放出去的滾珠仍然在天空動態巡防著,導彈到達的前一秒向薛晨風發出了尖銳的警報!
薛晨風陡然拉開了範圍,向通訊器裡報告情況。
導彈落下的時候卻沒有轟然的爆炸波,隻有強烈到無法抵禦的乾擾波。
一顆導彈在她眼前爆炸,薛晨風被乾擾波衝的一瞬發暈,她不能收回她的異能範圍,並且更加儘力鋪開,儘可能兜住更多的人,但這樣她整個人都被定在原地,移動性大大減弱,而剩下的治愈係異能者已經全部待機了。
頻道裡沒有任何一個治愈係回答,薛晨風倒抽一口涼氣,顯然後方預備的將領也明白了情況。
一句臟話在頻道裡頗為突兀,薛晨風看到導彈越過頭頂,最終在一片黑暗中落在後方的土地上。子彈滑過空氣,後方無人機匆忙迎上,普通人士兵一時間趕不上抽調的速度,戰線缺了一道大口子。
那一分鐘裡薛晨風迅速反應,清點清楚她保護範圍裡有多少人,通訊器裡的人。
不能被人包圓,她想,作為唯一的諾亞方舟,薛晨風掩護著所有範圍內的異能者撤退。
這導彈的覆蓋範圍她暫時不清楚,但是如果被人定點打擊就要全完。
治愈係是異能,她可以使用的始終有限,使用汙染的話......那估計就能活她一個了。
與此同時,跟鳶尾一樣漂亮的男人已經從禦獸係異能者的報告中鎖定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他加下一道命令:“彆讓她跑了,十顆導彈乾擾——”
薛晨風驟然抬頭,瞳孔縮緊。
十顆導彈砸下來的那一瞬間,薛晨風聽見它輕輕歎了一口氣。
薛晨風模模糊糊地想,又在嘲笑我了。
下一瞬導彈正中青年周身,深坑中有一個很小的身影,被薛晨風掩護撤退的士兵居然全部都沒有受到影響,如同治愈係異能者還在保護這他們一樣,有序且快速的拖著暈過去俄同伴撤退著。
薛晨風沒有醒來,意識中有炸開似的疼痛,她想要避開意識中熟悉的尖叫,然而失敗了,她精神一緊張就會頭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它在意識海裡環繞著薛晨風,平息著她腦海裡的驚濤駭浪,薛晨風自從上了戰場,到現在三年多,精神狀態就沒有像今天這樣不穩定過,它覺得很不對勁。
男人在二十分鐘之後到達了深坑的位置,身後的覆麵士兵沒有動,他沿著深坑走近坑中央的青年,拎起了她的胳膊,目光掃過那張被塵灰掩蓋著的臉,讚歎道:“真漂亮啊,很美,你們華國人就是這樣。”
它透過薛晨風的意識看著他,精神係,很好,它等著了。
男人將他此行抓到的戰利品帶回了基地,誌得意滿,麵對一堆儀器,它睜開眼,平視著麵前的男人。
男人眼裡閃過一絲欣賞,用很好聽的音色問她:“你幾歲了?”
它不說話,全身被捆縛地很緊,男人愉悅地笑著,並不因為問題被無視而感到冒犯,他這一趟找了很久,總算有所收獲,所以對待薛晨風的態度很是溫和,再次笑著問:“不記得我了嗎?”
“太可惜了,你應該沒有忘記這張臉的。”
它再次搜索一遍薛晨風的大腦信息,沒有找到他所說的這張臉。
男人說的所謂記得這張臉不過玩笑,他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操控著顯示屏,一行一行的字一個個跳出來,黑底綠字,像是什麼遠古時代的計算機顯示界麵。
姓名:未知
機械音念誦著,有一種很呆板的美感。
年齡(骨齡):20
所屬異能係:治愈係,精神係,爆破係......
機器加載了一會,加載不出來,突然爆屏了,機械音還在念誦著:“腐蝕係....嘶啦...有異能反應係,音律係,雷電係,植物係,力量係...........”
男人的表情變了,他那雙多情的,鳶尾一樣漂亮的眼睛逐漸彌漫上不可思議的恐懼,好像直麵了什麼——
它笑著,轉過臉,憑空出現一洞微笑著的血肉,緩慢旋轉著,交漫纏繞著。薛晨風是機械的小孩,精致的木偶,也在跟著笑,如水的氣質無端詭異起來。
試驗台在明暗交錯的光影裡發出了尖叫。
一切都沒有規律地扭曲起來了,它緩慢地鋪開它自己的血肉,是占地球麵積70%的山川湖海,是操控晨昏的絕對掌控力,是不可名狀的恐懼,是來自地心的低頻轟鳴,霎時間一切都不存在了。
男人的手一寸寸觸到了時間的虛空。
血管爆裂,眼睛衰老成耄耋,雙腿回複到嬰兒,大腦像柔軟的果凍被完整地從沒有破損的腦殼裡取出來片刻,又完好無損地裝了回去。
它是什麼?
是無窮。
是規則。
是砰然倒塌的認知,破牆而出的虛無。
“薛晨風”回到了自己的隊伍,帶著所有撤退的異能者——就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那樣。
而特弗思的陣營裡,消失了一隊遠道而來的神秘人物,就像是沒有在地球上出現過。它帶回了一顆玻璃珠,裡麵有一張麵目模糊的,安靜的,男人的臉。
特弗思全體人員沒有對這一隊神秘人物的消失有任何的反應,就好像他們不知道,完全沒有記憶。
——
長風曠野,遠方再次出現降落著的火光,薛晨風在意識的深處醒不來,也不可能醒來。
它驀然想起那個叫魏北川的先生給薛晨風發的文檔上,有一柱是這樣的,年支偏印。
“跟生母緣分淺,若命運無多厄,則多為繼母養育之。”
嗬